曾念長
一種寓言式書寫,指向這個時代或許正在發生的愛無能。她千里赴錦都,試圖確認一種隔空存在的愛情,卻久久沒有獲得愛的回應,最后她發現,身體某些部位開始鋼化,一點點蔓延開來。據說在錦都,許多人都得了這種流行病。這便是《勿擾模式》向我們描述的,一種絕望的奇跡:一個人愛欲漸冷,直至身體鋼化,完全失去了愛的知覺。作為讀者,我們要接受這種奇跡,似乎有些困難。因為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必然會被兩重危機困擾著。首先是形式的危機——愛的行動遲遲沒有發生,故事要如何推進呢?在以往的小說中,我們熟悉的愛情書寫模式大致有二:一種是愛情遭遇阻礙,走向了反面,乃至由愛生恨。還有一種是愛情遭遇阻礙,雙方克服重重困難,最后走向大團圓。我們可以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時常遇見前一種模式,又常常在傳統才子佳人小說或現代言情小說中看到后一種模式。如果我們相信傳統愛情書寫模式依然是有效的,必然是因為還有一種古老的小說原則在起作用。這個原則便是,小說人物借由迂回行動和曲折情節,或有可能將自身從散文的淺表世界引向詩的深層世界。但是《勿擾模式》沒有遵從這個小說原則。愛情尚未真正萌芽,便已悄然窒息,阻礙力量無從談起,前進力量也失去了依據。她在等待中漸漸消磨了愛的希望,也就意味著她被擱淺在散文的世界里,而無法朝著詩的世界繼續邁進了。這樣,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人物命運的無望,還有文本形式的不圓滿。無論是喜,抑或是悲,作者和讀者共同期待的由行動和情節帶來的轉折性結局始終未能出現。這便是小說形式的危機。為了解決這種危機,現代小說家找到了一種具有本質性意義的方法,就是讓人物撤離行動和情節,直接轉向內心的對峙和沖突。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魯迅的狂人,都是這種轉向的產物。但是可惜啊,在《勿擾模式》這個小說里,她也沒有抉心自食的勇氣,甚至不堪承受一首情歌的打擊。如果你意識到,這個小說遲遲未能抵達詩的深度,不妨將其歸因于小說人物的宿命。她過早暴露了心靈廣場,卻沒有迎來話語風暴,恰如她一直耽于某種純情幻想,因而不曾生成一個左右互搏的分裂性自我。詹姆斯·伍德說過,小說人物之新意味著形式之新。這話適用于更多情形,由此我們也可以說,小說人物的危機,意味著形式之危機。也許是一種無意,又或許是一種有意,作者似乎看到了這種危機,因此不得不對人物命運作個了結——當她被告知錦都的人普遍染上一種流行病時,她發現自己已全身鋼化,唯有一頭長發不變,似乎還殘存著一點人類情感的氣息。這是一種速凍式結局,不知所終的人物命運迅速凝固,無法收場的散文也突然現出詩的邊界,恰如迷失在草原的一匹馬,走到了懸崖邊緣。我們據此判斷,小說寫到這里,不多不少,正是該當結尾時。但是作者不得不面對緊接而來的另一重危機——我們的肉身會鋼化嗎?這是日常經驗的危機,于小說而言,則是內容的危機。若要解決這個危機,小說家往往求助于幻設手法?;迷O世間存在鬼神,于是有志怪,有傳奇,有聊齋?;迷O人會變成一只蟲子,于是有卡夫卡的變形記。在《勿擾模式》中,作者幻設,錦都之戀發生在一次空中航行的夢境里。于是,在小說主體結構之外,也就是開頭和結尾,我們看到入夢前的啟程和夢醒后的抵達。這顯然是作者對幻設手法的一種交待,意在通過形式修補,來挽救內容危機。剝開形式外殼,我們就會發現,小說始終貫穿著對某種危機主題的回應。不過作者沒有正面強攻這個主題,而是假托一個夢境,呈現出一種物質現實。這種物質現實,誠如小說題目所示,叫勿擾模式。我們對其早已不陌生了。它始于蘋果手機的一種通訊功能——開啟勿擾模式,手機就不會因任何通訊信號進來而發出提示。讓交流消泯于沉默,不迎接,也不抵抗,卻樹起無形的孤立人生——這是手機勿擾模式的精髄。這種模式實則連接著當代生活的基本面,因而具有普遍性。當我在微信朋友圈將一個人屏蔽時,我啟動了勿擾模式。當你因一個人的存在而主動缺席一次聚餐時,你啟動了勿擾模式。當她千里赴錦都卻無法獲得愛的反饋時,她受困于勿擾模式。由是,勿擾模式被賦予了某種抽象屬性。它可以涵蓋一種愛情經驗,也可以通往一種疾病的隱喻。這種疾病,叫愛無能。一旦啟動隱喻修辭,錦都萬象便紛至沓來,在愛無能的暗示中凝聚,直至最后,小說內部生成了一個寓言——在錦都,身體鋼化正在成為流行病。這已然不再是一種物質現實了,而是一種超級痛感——只見她獨自徘徊在錦都,愛欲漸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