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帆 高巖
摘 要:死亡是布朗肖小說中的重要主題,米歇爾·福柯將其描述為一種外界。對于小說中的人物而言,外界代表著無法認識的領域,人物雖然被外界吸引,但在他們追尋外界的過程中,外界始終呈現為一種缺場的狀態。這一缺場同時也為人物打開了一個虛無的空間。布朗肖正是在此虛無空間中進行著對文學本質的探索,通過將人物語言呈現為一種低語揭示出文學語言的虛無特性。
關鍵詞:《最后之人》 外界 缺場 塞壬 米歇爾·福柯
莫里斯·布朗肖是法國20世紀重要的作家、文學評論家之一。布朗肖在法國文藝界的存在就像一種“暗物質”,或者說如同黑夜般存在著,這是因為他窮其一生都在探尋著死亡、極限與文學本質等問題,他向讀者展現的不是真理,而是一個個永遠無法被真理之光照亮的空間。晦澀難解是布朗肖小說的顯著特征,理解其小說的關鍵在于理解人物與“外界”的關系。“Dehors”一詞在法語中是“外界、外部、外面”的意思,法國哲學家福柯用該詞概括布朗肖小說中的人物遭遇到的“真理之外,主體的能力之外,所有可能性之外,所有知識之外,所有光線之外”[1]的事物。
布朗肖的小說大多將死亡作為敘述對象,死亡無一例外總是以“外界”的形式出現。布朗肖于1957年出版的《最后之人》就是一部以死亡為主題的長篇小說。故事發生在一家療養院中,“我”和女護士作為旁觀者,努力地敘述一位老人的垂死過程。本文將以《最后之人》為例,結合布朗肖的文學評論中的觀點,分析其小說中死亡作為外界的具體在場方式,以及死亡作為外界如何向人物敞開了一個虛無的空間,并指出布朗肖在此虛無空間中對文學語言的探索。
一、外界的在場方式
《塞壬之歌》一文出自布朗肖的文學評論集《未來之書》,該文以《荷馬史詩》中英雄奧德修斯歸家的故事象征了人物與外界的關系。《荷馬史詩》的第二部分《奧德賽》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奧德修斯率領船隊經過墨西拿海峽前,了解到凡是聽到海妖塞壬的優美歌聲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駛向島嶼,撞在礁石上喪生。于是奧德修斯命令水手們封堵住耳朵,而他自己為了聆聽歌聲又不至喪命,便讓船員把他綁在船只的桅桿上。船員們在駛經海峽時對于充滿魔力的歌聲無動于衷,只見到奧德修斯在歌聲中拼命地掙扎,最終船隊安然地渡過了海峽。
布朗肖認為,死亡是隱藏在女性歌聲背后的真實,正是死亡的力量使海妖發出歌聲(因為海妖是為了殺死船員而歌唱,也正是死亡為海妖的歌喉賦予了強烈的吸引力)。但對于人類而言,這歌聲是陷阱與蠱惑,因為歌聲中不存在關于死亡本身的任何內容,奧德修斯被歌聲吸引時只是沉醉于歌聲的美妙卻對歌聲背后的真實(死亡)毫不知情。這就是主體面臨外界時的狀態,“歌,不過是人類習以為常的歌,再現而已,但唱歌的是塞壬,——雖為獸,卻因女性美的反光而嬌艷無比,能像人一樣唱,令所唱非同凡響,所以才讓讀者從這人類的歌中聽出了不屬于人的特性”[2],這句話象征了“外界”與主體關系的兩個特點:一方面是聽者能夠從中聽出“不屬于人的特性”,即知道外界是真實存在的,例如死亡無疑是真實存在的,無論是我們所見證的他人的死亡,還是我們終將遭遇的自身的死亡;另一方面,除了能夠意識到外界存在外,人們無法聽出那個“外界”包含的真實內容,“外界不能作為積極的在場呈現自己——不能作為自己存在的確定性所內在地點亮的事物——而僅僅是作為缺場盡可能地遠離自己”[3]。死亡以這樣一種充滿悖論的方式存在于人物的遭遇中。
那么,《最后之人》是如何將死亡具體地描述為一種外界呢?一種情形是當旁觀者面對他人的死亡,死亡表現出了神秘性,“我”的敘述表現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們如何無法承受、無法有效地思考老人的死亡。另一種情形是當人物思考自己的死亡時,只能陷入虛無,在小說臨近末尾處,“我”認為女護士的一些話道出了我們面對死亡時的困境:
她想了一會兒:“死亡,我想我是可以的,但受苦,不,我做不到。” (我問) “您害怕受苦?”她微微一顫。(她回答) “我不怕,只是做不到,我做不到。” [4]
她表述的不是關于死亡(或外界)本身的真實內容,而是死亡對于她而言的那種充滿悖論的在場方式,換言之,是她在面對死亡時的真實處境,以及她對此感受到的痛苦:人物在接近死亡的過程中無法與死亡建立任何真實具體的聯系(因為真正的死亡只發生于唯一的時刻——人物跨向死亡的一瞬間),只感到痛苦與虛無。“如果,為了死去,不需要穿越過那層層疊疊厚重的非致命苦痛,如果她并不害怕自己將永遠迷失在那陰暗至極的痛苦空間中無從覓得出路。”[5]也就是說,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人們只能在與死亡無關的虛無中迷失。人物難以承受的不是死亡的一刻,而是垂死過程中既不致命又無法快速擺脫的痛苦,這些痛苦使人陷入與真實死亡無關的無盡虛無中。歸根結底,無法承受的是死亡的缺場所留下的虛無。
二、外界敞開的虛無空間
至此我們可以發現,在《最后之人》中,人物在遭遇外界時就會意圖思考外界。這是因為外界的缺場對人物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吸引人物去言說它,進而陷入虛無的語言中。
塞壬之歌中外界的缺場極具吸引力,缺場不可認為是一種缺失,塞壬誘使人享受著缺失帶來的無法滿足的感受,“塞壬之歌到底為何?缺了什么?為何缺失反讓歌曲出神入化?”[6]正是以一種缺失的方式在場,外界以人物無法把握的方式吸引著人物,以一種使人物感到陌生的方式誘惑人物享受著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快感,如誘使奧德修斯在充滿魅惑但又無法理解的歌聲中享受生命常態下所不曾有過的極致快感。福柯在評價布朗肖對外界的書寫時,用“吸引力”一詞來概括這一出神入化的缺失,布朗肖在文章《塞壬之歌》中則使用“迷醉”一詞來表示奧德修斯被吸引時的狀態,其小說中也常用“醉意”等詞來描述這一狀態,即沉淪于“吸引力”之中,卻如同耽于醉意與迷失般無法明白關于這吸引力中的任何內容。《最后之人》對“迷醉”的感受進行了生動的描寫與比喻:當“我”感受著最后之人的垂死時,“我”感到這種彌留狀態中“有某個黑暗的東西是我所不能承接的”,該黑暗“無疑是與他相關,與威脅著他的病重狀態有所關聯”。[7]“針尖”這一意象也在小說中多次出現:垂死狀態中那個黑暗的東西仿佛一個針尖,“我”能感受到它卻無法在其上居留,即“我”在感受到它在場的同時也立刻感受到它的缺場,從針尖上跌入進與它的真實無關的虛無之中。
人物被外界吸引時的狀態在小說中是如何被具體表現的?小說中對這一狀態的描寫體現為面對垂死之人,旁觀者只能停留于一些表象:老人的死亡作為外界出現于“我”和女護士面前時,便表現為一些無法理解的表象。不論是“我”還是她,都體驗到死亡有著無法言明的吸引力,且正是由于這吸引力保持著一種絕對的沉默并拒絕被人物卷入思考中,只要我們稍有行動或思考,就會脫離吸引力本身而陷入我們自身的虛無,即我們各自只能針對這一沉默做出或說出一些無關死亡的怪異的言行舉止,或倉促地說出些荒唐無意義的猜想。我們無法弄清自己,更無法弄清對方心中那無法言說的吸引力是怎樣的,只能停留于那些激烈、倉促且空虛的表象——即人物所表現出的怪異的舉止與虛無的語言。人物對死亡的吸引力的體驗是一種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極限體驗,人物在這種極限中不是發現了什么,而是不斷地確證著“死亡的不可認知”這一事實,因而福柯指出:“毫無疑問,吸引力對于布朗肖……都是純粹的,最赤裸的外界經驗。”[8]
也就是說,當《最后之人》的文本(旁觀者的語言和行為)以外界為對象時,文本實際上是無法解釋的。但無法解釋的原因不在于解釋的困難性以及難以被理解,而恰恰在于它們太過簡單,文本沒有提供任何需要理解的東西,無法根據某物的指引來解釋所說的內容。《最后之人》中的死亡經驗只是作為缺場在誘使人說話,它無法為文本提供任何解釋,“我”和護士對于外界的言說永遠只停留于詞語自身,這些話語是完全虛無的話語,除了詞語的字面意思,沒有包含關于死亡的任何真實內容,也無法被外部的其他表象進一步解釋從而變得深刻。這樣的語言就是塞壬之歌:“每個字都如同深淵大敞,強烈地誘人消失。”[9]這些文字一旦說出,其太過簡單的字面含義立刻顯現,立刻彰顯著自身的虛無,立刻重新地指向自身之外、指向自身沒能成功指向的外界——死亡,敞向深淵般的外界。
總之,外界永遠只作為一種尚待揭示的事情,而人物只會重新遇見自己的話語,再度遇見自己的躊躇、懷疑。布朗肖的另一部小說《等待,遺忘》將《最后之人》中這種無內容的對話進行了拓展,其中概括道:“思想靜默的迷途,在等待中從自身回到自身。”[10]外界的缺場是由思想或文本主宰,“身為掌控這一缺場的主人的文字”[11],將在虛無中揭示出語言自身的特性,也就是說雖然語言的初衷是為了表現外界,但語言,卻只作為一些人物意識偶然產生的字詞出現,只作為這些字詞本身出現,并且僅指向這些字詞自身的簡單含義,無法指向任何深刻的內容(外界)。
法國文學理論家托多洛夫對布朗肖的作品持激烈的批判態度,但也極為準確地概括了布朗肖作品的特點:“而他的作品,遠非言之無物,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們并不晦澀,而是主張蒙昧主義。”[12]不論是布朗肖小說語言的言之無物(語言無法觸及作為外界的死亡),還是小說中主張的蒙昧主義(否定主體進步、理性以及思考的有效性,讓主體停留于無知中,最終只駐足于“我”說的虛無中),這些特點都揭示了人們面對死亡時的無奈處境——死亡無法迫使人去抓住死亡的真理,相反它只會以外界這一存在方式使人感到精疲力竭。“它以不懈的耐心、無盡的勇氣和極度的痛苦見證了對死亡的最壞的設想,以及由它造成的最壞的創傷”[13],這就是布朗肖在小說中做到的。他憑借一顆破碎、空洞但極具耐性的冗雜頭腦,使小說人物在面臨作為外界的死亡時,永久地困于一個空洞的思想空間中,被無知和神秘性持續地折磨,同時也被不斷地撕扯,在此過程中一直考驗著讀者的耐心。
三、文學語言的虛無特征
托多洛夫對布朗肖的評價還有更深層的含義。布朗肖之所以有意使小說中的人物停留在一種蒙昧的狀態,是因為布朗肖承襲了眾多文學觀中的一條激進線路,即拋棄了所有的現實價值與真理,轉而關注文學語言的本質。也就是說,布朗肖使人物專注于外界進而陷入空洞而虛無的狀態,其實有著更深層的關于文學的探索意圖。當評論家指責布朗肖的小說沉湎于虛無主義傾向時,布朗肖也為自己辯解,認為應當對文學與虛無主義做出區分。布朗肖小說的虛無特征是一種對文學本質的探索,不應簡單地被視為作家價值觀層面的虛無與蒙昧。《最后之人》正體現了布朗肖對文學本質的探索:外界的缺席反映了作家的困境,作家只能不斷地“低語”,這種低語揭示了文學語言的虛無特性。
這種虛無的語言正是福柯所謂的低語。福柯認為現代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其語言呈現為一種低語。在福柯看來,低語意味著表達的失敗,即語言無法命中目標、無法表達出意欲表達的對象的任何實質內容。正是由于人物從未準備好開始表達,便只能表現自己如何地無法表達,這種開始表達前的竊竊私語即是低語。當我們傾聽這種低語時,我們不是在傾聽詞語明晰地表達了什么,而是傾聽“詞語的隱匿一面”“關于所有語言的非話語的話語”[14],簡而言之,傾聽一種關于語言的語言,傾聽這些低語共同地表現了一個怎樣的共同特征、暗示了一個怎樣的事實。
《最后之人》中圍繞作為外界的死亡展開的失敗的交流正是一種低語。死亡向人物敞開了一個虛無的空間,但虛無不是沉默,因為虛無的空間是一種“充盈的虛無”,虛無的空間中產生了永不停歇的低語。當我們傾聽死亡敞開的虛無空間中的低語時,我們發現這些低語“始終身處原處……為了獲得自由重新開始——這個開始是一個純粹的起源,因為它唯一的原則就是自己和虛空……沒有最終使自己真相大白的真理,只有始終已經開始的語言的溪流和傷悲”[15]。這些低語不斷地確證著這樣一個事實:人物被剝奪了言說外界的權利,而當人物選擇繼續言說時,他們的語言便呈現為虛無和無限的特征。
“文學的理想為什么是這樣的:去言說虛無,為了言說虛無而言說……虛無在言語中發現自己的存在,而言語的存在方式就是虛無”[16],在布朗肖看來,揭示語言的虛無特征正是文學的理想。在《最后之人》中言說作為外界的死亡,正是對這一理想的踐行:在不可能言說之處開始言說,試圖去言說一種空洞,也正是在這種言說中人物發現了語言的虛無特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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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法]莫里斯·布朗肖.等待,遺忘[M].驁龍,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64.
[12] [法]托多洛夫.批評的批評[M].王東亮,王晨陽,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64.
[13] Christophe Bident.Maurice Blanchot:A Critical Biography[M]. 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9:Preface.
[16] Maurice Blanchot. The Work of Fire[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