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田

日本連鎖壽司店“壽司郎”內,一位金發男頻頻左顧右盼,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在確認周遭無人注意自己后,他從面前的杯架上取下一個杯子,用舌頭將杯口舔了一圈后,又將杯子放回原處。隨后,他將沾滿自己口水的手指伸向傳送帶上,給剛做好的回轉壽司涂上口水。
事后,拍攝者非但不以為恥,還將如此惡心的畫面上傳到了視頻平臺上,這收獲4000萬播放量的同時,也引發民眾的一片聲討?!皦鬯纠伞彪S后稱,該男子是一名僅為17歲的職高生,對方已經道歉;為防止類似事件發生,“壽司郎”不得不將回轉模式更改為點餐。
長久以來,日本食品給人高品質的印象,但事實上,日本也曾飽受食品問題困擾。諸多亂象下,我們不禁要問,日本在維護食品安全方面的努力,究竟成色幾何?
1955年,日本富山縣神通川河流域,每當夜幕降臨,居民的痛苦呻吟聲幾乎響徹一河兩岸—一些女性甚至因為實在難以忍受這錐心的痛感,而留下遺書自殺。
這種蝕骨的疼痛,并不如淳樸卻愚昧的民眾所想,是由神明降下的懲罰,而來自一場徹頭徹尾的污染事故。


日本連鎖壽司店“ 壽司郎”內,17歲的職高生舔食公用醬料瓶
自1880年代起,神通川上游的神岡礦山逐漸成為日本重要的鋁、鋅產地。1913年,財閥三井公司盯上了這里,開始在此煉鋅。含有大量鎘元素的冶煉廢水,直接排入神通川里,隨著地勢流向下游,被兩岸農戶澆灌或飲用。
農戶不知道的是,鎘進入人體后,會影響鈣的合成與吸收,長期過量攝入鎘,骨質疏松與骨折幾乎是必然結局。喝的水鎘超標,吃下的大米鎘也超標,下游的居民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死亡。
因患者過于難受,總是喊“痛死了”,日本民間也將這類病稱為“痛痛痛病”。
早在1931年,富山縣的居民就曾大量出現骨骼病癥的情況,因患者過于難受,總是喊“痛死了”,日本民間也將這類病稱為“痛痛痛病”。那時正忙著將戰火蔓延至亞洲的日本政府,根本不會關心來自底層的哭聲,直到1955年“痛痛痛病”再度大規模暴發,日本才著手調查。
與之相似的還有水俁病,這是世界上最典型的公害病之一,因最早發生于九州熊本縣水俁鎮而得名。它主要表現為病人智力障礙、癱瘓、抽搐、四肢變形等,患者大多只能在痛苦中死去。
水俁原是熊本縣一個平平無奇的漁村。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窒素公司將未經處理的含汞工業廢水直接排入海中,水俁市民也因食用了含汞的海鮮,最終引發慢性中毒。
受厚生勞動省食品衛生調查會委托,熊本大學進行了長達3年的調查。結果顯示,水俁病為中樞神經系統受損的中毒性疾病,主要致病源為某種有機水銀化合物。
除了工業的污染外,一些食品企業的違規添加,也讓不少日本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就在“痛痛痛病”被揭露出的同一年,關西地區醫院里,擠滿了嚴重腹瀉、發燒、嘔吐不止的孩子,一些情況危急的,皮膚甚至呈明顯的黑色。這是典型的砷中毒現象。
醫生詢問得知,這些患者無一例外都飲用了森永在德島工廠生產的奶制品,這就是日本乳業巨頭森永公司的“砒霜牛奶”事件。
事后調查顯示,為了節省成本,森永德島工廠在制作奶粉的過程中,使用了工業磷酸鈉而非食品級的磷酸鈉,而前者在提煉過程中容易產生三氧化二砷(即俗稱的“砒霜”)。
資本不可能憑空生出道德,慘痛的教訓讓日本不得不考慮制定相應的法律。1968年,日本正式出臺《消費者保護基本法》。伴隨著受害者的嚎哭,日本食品安全開始步入正軌。
1978年,日本正式成立了農林水產省,負責各類農產品的生產與質量把控。此外,食品安全的重擔還被分攤到了厚生勞動省身上,后者需要制定食品相關的標準、指導衛生檢疫、對涉事者進行處罰等。
這樣的分權設計,意在互相監督與制衡,但在實際執行中,卻存在互相推諉的可能。這也為后來的又一次食品安全危機埋下伏筆。
2001年9月起,日本千葉縣接連出現多起“瘋牛病”病例,一時間人心惶惶。千葉縣的牛肉在那時,相當不受本國乃至亞洲消費者待見。對此,日本政府積極封禁感染源、成立相關調查組,讓日本牛肉勉強度過了這次危機。

電影《水俁病》劇照
日本的主體國民精神,也從“昭和男兒”滑向了“平成廢宅”。
當時的一份調查結論顯示,日本食品安全在行政方面尚有許多不足:因未建立相應的危機管理體系,農林水產與厚生勞動兩省間的合作不夠深入,存在信息透明程度低、專家難以參與決策等問題。以千葉“瘋牛病”的治理為契機,日本政府順勢頒布了《食品安全基本法》,進一步優化食品安全監管。
有別于早在1947年就制定的《食品衛生法》,新頒布的法律把涉及食品安全的各個環節都囊括到法條的保障中。在制度層面,內閣府下設了食品安全委員會,負責對相關行政機關的風險管理進行評估;其委員須經國會同意后,由內閣總理大臣任命。
2001年,日本引進農產品與食品追蹤系統,消費者可以通過掃描條形碼等方式,查詢到所購農產品的產地、生產者、肥料使用情況等詳細信息—這才有了后來世人熟知的夕張蜜瓜、晴王葡萄、太陽之子芒果等天價水果,日本也成功編織出了該國食品安全令人放心的神話。
出于食品安全考慮,日本對保質期設定了嚴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規則,這也產生了嚴重的浪費現象。
在吃飯前會雙手合十,輕呼“我開動了”以示對食品敬畏的日本人,竟在食物浪費相關的各類榜單上排名前列,這不禁讓人覺得相當諷刺。
按照規定,食品制造商和批發商需要在食品制造日至保質期截止日前1/3的時間內,交貨給零售商,錯過日期則會被拒收。而一些商家為了規避食品臨期安全風險,也是為了主動標榜食物的新鮮程度,會提早下架未過期商品,也進一步加劇了浪費。
2019年曾大火的日劇《昨日的美食》中,主角為節省開支,專門購買臨期食材,但這些食材經過簡單的烹飪后,就可成為美味佳肴,這一情節也讓大量日本觀眾感同身受。
聯合國糧農組織的數據顯示,2017年,日本人均糧食浪費達157千克;而日本農林水產省公布的報告稱,同年,日本食物浪費量高達612萬噸。

2019年曾大火的日劇《昨日的美食》中,主角為節省開支,專門購買臨期食材
令人遺憾的是,新千年以來,日本的食品安全事故仍時有發生。2006年,著名點心公司“不二家”被媒體指出在生產過程中使用過期牛奶—這家創始于1910年的老字號,是日本糕點的代表。此后不久,日本另一家知名零食“白色戀人”餅干被指篡改生產日期。
2011年3月,福島核電站輻射水發生泄漏。自此以后,對日本食品安全的質疑從未停歇。
如今日本的食品安全問題更像是社會問題。經濟發展遲緩疊加人口老齡化,日本的主體國民精神,也從“昭和男兒”滑向了“平成廢宅”。如今的千禧一代,更是生長在日本泡沫經濟破滅后,看不到階級躍升希望的他們,免不了做一些獵奇之舉來搏出位。前述禍害“壽司郎”的金發男與他的模仿者,就是這種畸形社會下的必然產物。
2013年,日本披薩連鎖品牌PIZZA-LA就曾出現學生兼職打工者污染冰箱、肆意擺弄食材并主動曬到社交媒體的事件;而羅森便利店也曾發生男子直接躺在可食用冰的冰柜內“乘涼”的丑聞。
“壽司郎”事件前,就已經有人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相關視頻,只是沒能引起足夠關注罷了。如今,日本網絡上甚至興起了一陣模仿之風,日本網友將類似行為稱作“壽司恐怖襲擊”。無論是壽司還是烏冬面店,只要無人看守,就難免被“壽司恐怖襲擊”者盯上。
諷刺的是,盡管這些人造成了相當惡劣的影響,啟動了人們對食品安全無限制的猜疑鏈,但現行的法條卻無法嚴懲他們?!皦鬯纠伞笔录?,受丑聞影響,該公司股價應聲下跌5%,蒸發市值約17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8.7億元),但警方也只能把男子監護人叫到警局,要求其道歉和寫下保證書后了事。
當法律也無法制止此類惡行,當曾經崇尚工匠精神的日本企業家,因屢發的食品安全問題頻頻鞠躬道歉,而被嘲諷為只有“躬匠精神”時,日本人引以為傲的食品安全,還有幾分可信度呢?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