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臣下的奏疏,君王的內心戲往往相當豐富。比如,雍正漸漸擴大專折奏事的群體,自己作為信息匯總源,每一個臣子周圍都有可能有其他具備直達天聽的人。既天威莫測,又具備維度級的信息優勢,雍正自然掌握了一切。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初一,一封2730 字的奏疏經通政司到達御前,嘉靖皇帝閱后大怒。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論治安疏》,作者海瑞。奏疏中指責嘉靖一意玄修、侈興土木、不視朝、名爵濫、薄于父子、戮辱臣下等問題,甚至直指“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
對于海瑞而言,這是他直抒胸臆、盡忠直言,為大明求萬世治安。
對于嘉靖而言,內心戲就多了。幾十年的帝王經歷,讓他直覺海瑞論心論跡都不是什么問題,問題是眾臣和海瑞觀點是否一致?如果一致,為什么不說?如果不一致,為什么不批?如果先例既開,后續很多人紛紛上疏如何處理?該怎么通過處理海瑞震懾群臣?
面對臣下的奏疏,君王的內心戲往往相當豐富。那君王如何看待臣下的奏疏?在意些什么?會看出些什么?
明朝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五月,68 歲的朱元璋下達一份手令:“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親理天下庶務,人情善惡真偽,無不涉歷。”這句充滿自信的話確實是事實,常年的戰爭和政治斗爭,使朱元璋養成了事必躬親的習慣。在廢丞相之前,朱元璋就設置了通政司,規定所有奏疏必須先由通政使司直接送交皇帝,不許先到中書省。等到廢除丞相后,所有的奏疏就只能是皇帝親自處理了。
按照統計,洪武十七年(1384 年)九月間的統計,從14日到21 日,內外諸司奏札計1660 件,計3391 事,平均每天要看或聽200 多件奏疏,要處理400 多件事。
這樣的高強度工作環境下,朱元璋對冗文就沒有什么耐心了。洪武八年(1375 年),刑部主事茹太素寫了上萬字奏疏,朱元璋讓人誦讀。當聽到“才能之士,數年來幸存者百無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時,他當場發飆,召茹太素過來當面詰問,并順帶賞了一頓廷杖。第二天晚上他繼續聽,在聽完后感覺有四條建議不錯,感慨道:“為君難、為臣不易,朕所以求直言者,欲其切于情事。文辭太多,便至熒惑。太素所陳,五百于言可盡耳。”五百字的話寫成上萬字,雖然證明很有才,但對讀者壓力很大。朱元璋之后頒布了奏疏標準格式,讓大臣寫作時不要啰嗦。
相對于文辭,君王更在意的是內容,尤其是對大政方針很是警覺。洪武九年(1376 年),平遙訓導葉伯巨在奏疏中指出當下最大的問題是“分封太侈”,然后引用歷史案例說明,長遠看會出現“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奪之權,則必生觖望。甚者緣間而起,防之無及”等現象,并提出了解決辦法。但他忽視了一點,朱元璋是亂世過來的,剛剛結束“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現實,解決了分封藩王可能帶來的危機,那靠誰去鎮守?他們會不會危機更大?這些朱元璋不能明說,公開場合下,功臣自然是大明忠臣;明說的只能是“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用嚴刑堵住任何懷疑分封臣下的嘴,畢竟替代方案是更不可測的深淵。
在信任和共識并未真正建立的時代,親力親為是朱元璋掌控一切、穩固秩序的重要前提。只是繁忙的禮儀活動、無盡的奏疏、緊急的軍國大事,讓其忙不過來,只能尋找助理,開始使用接受朝廷教育成長起來的年輕士子協助自己處理奏疏,這也是內閣的雛形。
相對于朱元璋的親力親為以及嘉靖的玄修控馭,萬歷都是不需要的。社會有不滿,但沒人或者說很少有人否定大明。文武制度逐步完善,沒有臣子和將軍能有超越君王的權力。萬歷具備了垂拱而治的制度機制與太子繼位的天然合法性,萬歷只需要抓他眼里的大事。
比如親自下場和言官爭論。萬歷十八年(1590 年)大年初一,萬歷在毓德宮西室召見大學士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時,就拿出來雒于仁的奏本給大家看,說:“先生每看這本,說朕酒色財氣,試為朕一評。”還沒等大家看完萬歷就接著說:“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萬歷說朕貪財因受張鯨賄賂……又說朕尚氣(斗)……”發完牢騷,萬歷最后明確指示“先生每將這本去票擬,重處”。一把手明確表態大學士從重拿出擬辦意見,這是很罕見的事。
對此,申時行評雒于仁的奏疏為“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輕率瀆奏”,但這依然很傷害萬歷皇帝。二十八九歲的萬歷皇帝還是比較較真的,對“出位沽名”的行為氣不過,再次要求重處。在深諳宣傳之道的申時行指出“此本原是輕信訛傳,若票擬處分,傳之四方,反以為實”后,萬歷折中選擇了留中。
雖然不單一處置某個人,但還是要整體申飭一下,以防爭相效尤,為此,內閣撰寫對六部、都察院、科道等官的上諭,萬歷在拿到稿子后,親自修改,添加了“如一二徇私壞法,朕自有處治;及沽名賣直,擾亂國是”等詞,可見他對這件事的重視和震懾眾臣的決心。
相對于父親康熙與兒子乾隆的活躍,世界那么大,雍正確實“沒時間去看看”,更多時間花在處理奏疏上,用他自己的話說“各省文武官員之奏疏一日之間嘗至二三十件,或多至五六十件,皆朕親自覽閱批發,從無留滯”。在這種機密事務上,他盡可能不假手于人,事必躬親。
批閱奏疏的過程,是雍正了解各地情況、熟悉帝國風土民情的過程,更是展現帝王心術,通過莫測天威駕馭臣下的過程。比如江西布政使李蘭寫“皇上洪福”,雍正朱批“朕深厭此種虛文”;福建布政使趙國麟評價自己“一得之愚”,雍正朱批“用愚字處過多矣,朕豈有肯畀愚人以藩司之職”。
如果只看到這里,你會覺得雍正很務實。然而,浙江巡撫黃叔琳到任之后,沒有及時上奏謝恩,雍正就說他“大負朕恩,種種不可枚舉。朕經嚴諭數次,竟無一字奏覆,封還朕諭,可惡至極”。對于對御批沒有感激奏謝的臣下,雍正如是寫道:“朕誨汝許多格言,何啻珍寶。況悉系親筆所書,未見汝感激奏謝一字。似此隨眾賞賜些微物件,乃長篇大論以相煩瀆,殊屬不知輕重、不識大體之至!可惜朕一片苦心訓誨汝如此頑蠢之人。自此亦不再訓亦不賞賜矣。”正是在這種近乎沒有標準的批評中,讓臣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雍正漸漸擴大專折奏事的群體,自己作為信息匯總源,每一個臣子周圍都有可能有其他具備直達天聽的人,每一個臣子只具備部分的信息。既天威莫測,又具備維度級的信息優勢,雍正自然掌握了一切。奏疏中的天地很大,空間很多,雍正顯然牢牢地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