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古城之夜

陳步清

在去鳳凰古城之前，我的手頭常常拿著一本書，這本書叫《愛城》，藍紫色的湘西蠟染底色，黑夜的鳳凰古城作了背景，襯了漆黑的書名，像極了黑夜里的一雙黑色眼睛。書腰的地方留了一道白，在書名的底下簽著一行潦草的手寫體英文：“LoveaTown”。

“LoveaTown”之夜？我的眼睛被英文吸引，這鳳凰古城的夜，到底是怎樣的撩人？

我的英文真的很蹩腳，但我卻喜歡這樣洋夾土的裝幀。“沒有什么比在旅途中遇上一場微醉的細雨更令人欣喜的事情了……”故事就從這行煽情的文字開始，看到匡離離《愛城》里的句子，我只讀了這么一句，便不想再翻下去了，因為我的腦子里一會兒是沈先生的《邊城》，一會兒是匡離離的“愛城”，它們就這樣在我的腦海里掐架，我干脆什么都不看了。想起今年春節在鳳凰古城匆匆度過的一天，印象最深的還是它迷人的夜，于是，這本裝幀洋派的書又成了我顯擺文化的裝飾。

怎么會這個樣子的呢？

我來到鳳凰古城的時候，也下著一場微細的春雨。

正月里的云雨籠罩了低垂的邊城，每一片云都有它的蹤影，每一滴雨都有它的歸宿，它水母似地浮動著，在我們到來的一刻，又含羞地退去。我背著行囊站在一條濕漉漉還來不及干去的、有些破舊的古城街市旁邊，場景和小說的描寫有些吻合，周圍的人流慢慢地涌了上來，慢慢地，它又一下子將我吞噬。站在古城人頭攢動的街巷里，我不知道是欣喜，還是茫然。

驀地，身材嬌小的導游從人群中突地把旗子晃了一下，伸出她胖嘟嘟的中指往前一點：“喏，這就是鳳凰古城。”

這就是鳳凰古城？我的思緒已不再停留在那些恍惚的、清新的文字里，腳步一停下來，便不停地尋找，碎白與黝黑相間的條石，赭紅又混雜青灰色明晃晃的城墻，身著花花綠綠五色鮮艷服飾的苗族姑娘，那個等爺爺忙碌了一天渡船回家吃晚飯的翠翠，以及吊腳樓下蕩漾的水波。

這千百年來的古城墻，此刻應該是驚喜的，它如石蛇般蜿蜒曲折的身子，依著沱江仿佛萬般依戀的模樣，若即若離。遠遠地，沱江中成排的波紋被風彎成娥眉的樣子，又仿佛不經意疊成慵懶的魚鱗，無意間被一艘艘尖尖的小舟漸次推開，不甘心的波紋，在下午陽光映照下，似一縷縷散開的黑發，扯著羞澀的影子。

我在擺弄手里的相機，這樣的風景，總幻想著像布列松一樣，只拿著一架永遠不換鏡頭的萊卡相機走遍天涯，憑著隨意之手按下快門，把生活中剎那的震撼凝成光影的經典。

一下午的時間，都是在走馬觀花般的參觀中度過的，不知不覺中天色暗下來，我們隨著導游飛快的腳步，在鳳凰古城迷宮似的窄巷里穿梭。站在小巷的冷風里東張西望，霎時，我感覺那些散落在鳳凰古城每個角落的質樸老屋、麻石小街、扎盤頭的苗族姑娘、熊希齡的故居，從沈從文故居、楊家祠堂、崇德堂到陳寶箴博物館，那隱匿在人海深處的小巷沒有盡頭，模糊的時間，模糊的場景，模糊的人物，這一切都在向我訴說著鳳凰古城的滄桑。眼前的一切還是沈從文的湘西，沈從文的邊城嗎？

然而，鳳凰古城依然是現實的鳳凰古城。它有客棧，有酒吧，有吊腳樓，也有供人休憩的賓館。因這古城的天生麗質，從古至今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猶如王維的“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本來它的美便是自在，并不關乎你愛不愛它。日可以愛它的明媚，夜可以愛它的浪漫，這是你的自由，時間的流水像一把木吉他，對著閃爍的江水咿咿呀呀。

從江上泛舟歸來，在乘坐過渡船的碼頭，靜穆的虹橋漸漸地被暮色遮掩。夜的鳳凰古城顯得格外迷人，露天的攤販擠占了道路，餐館的霓虹燈五光十色，夜漸深，虹橋的周圍亮起酒吧的燈光，燈光印在沱江上，與吊腳樓構成了一幅絕美版畫。

鳳凰古城的夜，最難忘的應該屬于酒吧。有一次，看到一個朋友對陽朔西街酒吧的描寫，寫得那么美，不禁令我怦然心動：信步走到對面的“如果·愛”酒吧。木板刻的店名牌子，旁邊一塊小黑板上寫著“Iftogether（如果在一起）If apart（如果離別）Imagineif（想象如果）”。

也是信了這樣的“如果”，夜的鳳凰古城熙熙攘攘，可是，當我們隨著迷離的夜來到一個叫做“如果·愛”的酒吧，內心更是驚喜。這不是我一直都在尋找的酒吧嗎？溫情的小屋，局促的布局，門口兩只對比強烈的大酒瓶裝飾，我幾乎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小屋里，幽暗的燈光、柔軟的音樂、熟悉的歌曲……我喃喃自語，如果……如果……所有的如果，仿佛是專門為我們的到來而設。

在酒吧里，愜意地聽著歌手把心底的那根弦撥到恰到好處，隨意地喝了一口小酒，我那種旅人的情緒便被攪得很悠遠很悠遠。秋鴻學著路人的樣子放了幾盞河燈，銀光一閃一閃的，轉眼間便漂得很遠，如果翠翠見著了應該會歡喜吧。總期待著什么，又感覺失去什么，恍若這“翡冷翠的夜”，這一刻天上的云驀然間就聚集了起來，而雨已不知所蹤。

江面上升起燦爛的燈火，猶如天上的昭昭銀河落在水面，星星點點，寒意開始從足底蔓延。我有些犯困，這不夜的鳳凰古城，也該睡了吧？不覺已經過了十二點，如果離別的笙歌已經響起，不知誰落下一聲嘆息，悄悄地浮在沱江里，靜靜的幾乎聽不到出處。

每一次旅游，都是一場人生的歷練。曾經日日夜夜惦念的地方，最美的是那朦朧一刻，它適用于每一個在路上的人。

鳳凰古城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湘西、吊腳樓，去之前這些字眼組成了我心中鳳凰古城模糊的影像，像畫里描繪的、書里寫的、鏡頭里拍的，那些人情、那些風俗、那些流光浮影。

可是，今天的鳳凰古城終究是真實的，美好、濃烈、喜慶，應該有的元素它都有，它是每年不可或缺的年畫。

從鳳凰古城回來，我搜尋每一個記憶，許多想象中的場景與記憶里的文字大不相同，匆匆的一天，短暫的逗留，我是一個過客，而鳳凰古城依然沉在歷史里，沱江水依然穿城而過，日復一日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