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下午的時候,場部接到了上級通知,說明天可以放一天假。
場長是手舞足蹈奔到地頭的,招呼大家立刻收工去會議室開會。
開會時,蘇紈和幾個女工坐在西邊窗前,邵楷坐在她們側后面。
整個過程,蘇紈沒有回一次頭,浪費了邵楷一遍遍掃到她背上探照燈一樣的目光。
會議結束時天已黑透了,邵楷正要離去,場長拿過來一沓厚厚的材料,讓邵楷加夜班謄抄一份,說5月2日要上交。
場長笑著說:“你是秀才,字寫得好,非你莫屬。放心,不讓你白寫,以后補償你?!?/p>
邵楷接過來材料,瞟了一眼院外,蘇紈她們已經走到場部門口了,她正好回了一下頭。
幾個男人不急著走,拿起桌子上扔的兩張報紙,爭論了一會兒中國前幾天發射成功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到底都有哪些作用,才一個個面紅耳赤地嚷嚷著走了。
等著院里終于空了,邵楷拿著材料徑直走到蘇紈剛才坐過的椅子旁,他彎下腰在椅面上細細看了半天,才慢慢地坐上去,接著又把手捂在前一排剛才蘇紈的手搭過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
然后,邵楷又彎腰在地上找蘇紈的腳印,找了半天,終于在紅土地面上隱隱約約找到了有些凌亂的痕跡,他把自己的腳輕輕蓋上去,閉上眼,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在紙上寫字。
后窗外是農場的小麥,在無邊的暗夜里靜靜地吸水打苞,職工宿舍在隔著四五塊地的東邊,與場部距離一里地。
抄完材料已經快凌晨一點了,邵楷把一沓材料撴整齊放到了前面的桌子上。
已經走到門口準備鎖門了,他立在那里向黑暗中自己剛坐過的座位看了一會兒,又拉亮了燈,返身回來把蘇紈坐過的那把椅子搬到了最后一排的角上。
邵楷和蘇紈都在北邊的那個勞改農場勞動了兩年,后來因被城里的單位開除,一時回不了城,就同時被安排在這個農場里了。
邵楷是上海人,原先是老師。而蘇紈是河南人,曾是省城豫劇團的演員,因為偷偷哼了幾句《西廂記》被批斗下放,身為劇團團長的丈夫也跟她劃清界限離了婚。
他們的宿舍在農場東頭一片高崗上,住了四男一女,邵楷和蘇紈是隔墻鄰居。墻是土墻,足有一尺厚。
邵楷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輕手輕腳地去床上拉開被垛看墻洞,那邊屋里一點兒光也沒有,估計蘇紈已經睡著了。
邵楷不敢也舍不得再叫她,突然瞧見床邊墻根有個紙團,他急忙打開,上面寫道:明天早點兒做飯,五點。然后去舅舅家,六點半到山水橋上。
農場職工基本上都是當地人,所以沒有食堂,只給他們五個外地人建了個共用伙房,各自做飯。
平日里,農場哪里都是眼睛,邵楷和蘇紈根本不敢單獨相處,更不敢說話,只有做飯的時候,他們才可以名正言順地近距離待一會兒,所以,他倆總是秘密約定做飯的時間。
邵楷感覺很餓,但是他不想做飯了,上個月媽媽寄來的餅干還有,他輕輕地吃了幾塊,喝了一茶缸水,就悄悄躺下了。
由于睡得晚,第二天早上邵楷醒來時已經過了五點半了,他瞇著眼睛聽了聽隔壁,沒有任何動靜。
他急忙坐起來,發現床里邊又有一張紙,寫道:還在睡吧?我先走了。晚了就別去了,我等半個小時。
邵楷趕快起來出去,蘇紈的門已鎖上了。他又去伙房看,蘇紈的鍋碗顯然剛剛洗過。
因為旁邊都住著人,盡管隔著一道墻,他們回到宿舍,從來不敢說一句話,都是紙條傳信。
邵楷顧不上做飯,回屋拿了一把餅干就準備去攆蘇紈。
場長突然搖搖晃晃地來了,他從兜里掏出一封信扔給邵楷,咬著舌頭說:“不好意思,昨天忘了給你?!?/p>
場長不知道去哪里喝酒了,太陽都出來了才回來。
是邵楷媽媽的信,已被拆開。
等場長走遠,邵楷拿著信上路了,邊走邊看。信中說:學校的安慕楠被斗了,她給一個男演員寫的信被人揭發了,有九十多封,里面很多肉麻的下流語言。斗了她一下午,夜里她就上吊了。媽媽說,你一定老老實實的,再不敢亂說話,家里正在找接收單位,這個節骨眼兒一定不要出事了,爭取早日回來。
讀完媽媽的信,邵楷停在了路邊。他站在原地沉吟了半天,又猶豫著返回了。
開門躺到床上,邵楷盯著房頂發呆,卻聽見隔壁好像有動靜,邵楷以為蘇紈等不到他又回來了。
一翻身坐起,拉開門出去,發現蘇紈的門真的虛掩著。他正猶豫要不要上前,胡明來忽然出來了。
邵楷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胡明來一瞪眼,說,“應該我問你干什么?你們的床隔一道墻,墻上挖個洞!你們倆想干什么?”
邵楷一下被噎住了。
胡明來又自顧自地解釋說,他家的貓跑出來了,他到處找,剛看到貓鉆進蘇紈屋里了,蘇紈的門居然沒鎖,他就進去了。
剛才明明看到蘇紈的門是鎖了的,但邵楷不能說。
蘇紈長得很像《紅燈記》里演鐵梅的李維康,溫柔甜媚,她一來農場,立刻吸引了一群男人。胡明來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當地人。
胡明來堅稱蘇紈沒有鎖門,他以為貓鉆進了被垛里,就挪開了蘇紈的被子,發現被垛擋著的墻上有個洞,大小可以伸過去一只手。
三天后,批斗大會在場部大院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