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渠
山之上,是一再自我壓低身段的云朵。
它們內心溫婉,富含柔軟的情節,以一己的倒影給予大地遼闊的陰涼。
我們仰望天空,看節令搬運這些糧草,就像在做某種戰前準備。我們堅信戰果一定豐碩,堅信它們是所向披靡的利器——
在初夏的瞳仁里,閃閃發光。
……萬物生長到此,大多有些壯年的味道了。
云朵同漿果一樣,進入了最后的沖刺階段。它們盤踞在晦暗的一隅之地,努力讓體態更加豐盈。
如果繼續向縱深處探究,我們還將看到它們水一樣的肌膚上盛開著淺淺的漣漪;看到它正以高腳杯似的體態,貼著山頭矯健地飛——
自行圈占一己的領地。
拉開窗簾的瞬間,臥室被晨光涂上暖色——
預示著新的一天有著明媚的基調。
但不知為何,一種曠闊的失重感在心底搖曳而生,仿佛有種無形的善意在提醒我變更行程。
于是,我重新拉上窗簾,努力從夢的殘跡中找尋啟示:昨夜,我好像一直在山間奔跑,蕭蕭的風聲與野禽之鳴從耳側掠過,漆黑的森林像座巨大的迷宮。我不停地跑啊跑,直到出現一座閃著微光的木屋,窗紙上映出一道清癯的身影……
然后,汗水涔涔而下,沖掉了其余的情節。
到底是什么促使我不停地奔跑?那座木屋代表著什么?那道身影又屬于誰?這些夢的碎片,只要再豐富一點兒,我就能還原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但遺憾的是,夢境不可逆轉地走向渾濁。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躲進暗影,靜坐冥想——
擔心因為陽光的介入,徹底喪失找到答案的可能。否則,我將永遠丟失一部分真實的自己。
一萬枚落葉修飾一座山。
一萬平方米的風,安撫著嶙峋的河床。
大雪過后,梅枝上的時間是冷的。
獵獲風景的鏡頭,也是冷的。
它們好像彼此的崖壁,相互給予寧靜,或戰栗。
節令紊亂之際,視線會在移動中顯像出遲滯笨拙,宛如一粒粒鼓脹的花蕾,被細碎的冰凌挾持——
沒有誰能疏通它們體內的甜,釋放出浩蕩的香氣。
……有人說,身懷圭玉之人,其心必潔,巫術和讖語都無法操縱他們。
我們,無從判定。只是清楚:視線轉述的寓意,難免有谫陋之嫌;斷折的釘子,終究無法固定風景內在的秩序。
梅與雪的輝映就是例證。
我們穿過村鎮、溪澗、麥田和山丘,最終在21 時4 分登上山頂。
沿途,我們時而望向遠處的燈火,時而聊一些陳年舊事,而風絮回繞,蟲鳴歡快,皆如故人。
當我談到一條童年時代的燈芯絨褲子時,你突然發問:“是不是左腿上繡著三顆星星的綠色褲子?”
“是綠色的,而且星星還手拉著手,笑著眨眼睛?!蔽掖鸬?。
你說,也曾見過這樣一條春天似的褲子,但從未穿過?;\罩你童年的,是陰云一樣的灰色、棕色和黑色。
……我正不知該如何寬慰你,你卻已從回憶中抽身,堅定地說:“這些都無需深究了。因為20 歲之后,我便將自己活成了故鄉的游子,家的過客?!?/p>
說完,又掐滅一個煙頭——我們相對無言。夜色,更深了一些。
如果收攏腰肢,它們將環抱住自己,精神抖擻地在人間生長,在白居易的詩篇里做一莖倔強的草。
它們習慣閉上眼睛聽過路的風,忽略落日與鋒鏑。該綠的時候,它們自然會綠。
浩浩蕩蕩的,連成一張張簇新的地毯——
春天的面孔。
該黃的時候,它們會肆意地黃。
焦枯、頹敗,如西天的云靄。
它們的內心盛有足夠的寬容:收容雨露,忍讓霜雪,迎擊雷霆,引導萬物學會溫婉,或剛毅。
甚至,它們還能一叢叢地連字成句,以樸厚之詞吟詠蕩漾的漣漪、變幻的藍天,追憶頁角廣袤的田園、荒涼的山丘。
是的。它們真的可以化作一紙紙獻給時間的詩句,似隱隱的傾訴。每個字都那么靜寂,真誠而有力……
列車在暮色下爬行——
當霧靄從山間升起,鏡頭被修改出另一副面孔。被模糊化處理的景象,一點點刪減自身,直至消逝在自己的攻擊中。
這時,它們被賦予物證的使命,用以揭示:
視野有時會潛入一些阻滯的因素,讓一些物什失真,讓另一些物什復原。
譬如此刻,山石裸露如堡壘,草木葳蕤似迷局。它們密碼似的交織為圖騰,或箴言。
而勸誡者一樣的風,釋讀著巴蜀之國的這片暮色,讓我誤以為被解剖無數次的景象仍有修復的可能。
于是,我俯身模擬那些榛莽間的土著,模擬它們被億萬年時光雕琢而成的曲線,并在抵達黑夜前獲得明確的鼓勵:
柔韌如草,堅強如石——
才是一個異鄉人該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