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椅子

楊劍文

1

光芒在逐漸黯淡，仿若從沙灘上一點一點退去的潮水。

窗外的太陽即將落山。

會議室里，所有的椅子上已經移去肌肉、筋骨，還有微笑，還有鼓聲般的心跳……所有的椅子黑著臉龐，靜聽著昨天留存在磚縫里的聲音，還有掌聲。

2

旋轉。迷失。眩暈。錯亂。

在一個人的夢中：椅子不停地旋轉，賬單鋪滿地板……

“……又回到了起點。”

一個人的嘆息，敲擊在旋轉的椅子上，像一根鐵棍插入剎車片里，有著尖銳的刺耳之聲，刺入心中，也刺入骨中。

3

椅子移動，像是一葉扁舟……

一支筆桿是一截釣竿。

魚在哪里？拿什么做餌？江河湖海，缺了多少水？縮略為“江湖”的隱喻，用什么渡到彼岸？此岸是哪里？或者說此岸又會是誰的彼岸？又有多么遙遠？

“我的時光啊！”

時光的此岸、彼岸在哪兒？

嘆息驚飛的鳥兒，回到皺紋的峽谷，壘砌起一個漏風的窩。

4

“桌子是椅子的碼頭。”

起身的人，把椅子推向桌子。

椅子看見，桌子上的便箋上寫著這句話。

“誰的肩膀會是誰的碼頭？誰的目光會是誰的碼頭？”

此刻，寫字的那支筆仿若撐船的長篙一樣插在橡木地板上，反光的地板蕩漾著江河湖海的波瀾……

退去的腳步，是另一種潮聲。

5

讓椅子上的木頭回到樹木，讓椅子上的鐵塊回到礦石，讓椅子上的皮革回到動物的身體，讓椅子回歸椅子。

讓椅子上的人回到人群……

椅子反彈的聲音，悅耳如泉水流動。椅子旋轉的姿態，仿若一種舞蹈。這一切，都只是在一個人的夢中。

6

空下來的椅子，接住一粒塵埃。或者說，一粒又一粒塵埃，收留了椅子的空與虛，還有等待的目光。

等待。或者守望。

“一把空椅子，像一只凝望的眼睛……”

此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著的是某個人的心情，也許，正是那個人自己的心情。

也許，心情也是一種心病。

7

兩把椅子，還保持著對談的狀態。

從椅子上離去的人，大概已經忘記了說過的所有話語。

是否，椅子與椅子還在對談？

或是，爭吵？辯論？

或是，密謀？商量？

或是，賜教與聆聽？高山遇流水？甜言對蜜語？

或是，空話對假話？流言對蜚語？

或是，實話對實話？真理對雄辯？

一把椅子與另一把椅子，同時沉默下來……表面看上去，這一切，就像是一種行為藝術一樣深奧無解。

也許，一切都只是我們的誤解。

8

“一把椅子里隱居著一匹馬。”

或者說，一把椅子就是由一匹馬幻變而來的。

椅子的四條腿，就是馬的四條腿？

那么，這一間可能被稱作辦公室、會議室，或者客廳、書房、臥室的房間，就是一片縮小的草原……

椅子有沒有遠方？

那個坐在椅子上完成思索的人，去了一匹馬跑不到的遠方……那個人或許不會再想起，在一個遙遠的黃昏，一把椅子曾經說出一段吱吱呀呀的語言，給予他神示般的頓悟與力量。

椅子也學會了思索，所以，它像一座山一樣空了下來。

9

一件舊外套搭在椅子上，預告著：天氣涼了。

椅子縮起一條腿，磨損的地方墊著一頁折疊又折疊的“心電圖”。紙張上隱藏起來的心音，像是被一束光分割再分割的影子，呈現出一種難以望穿的虛空。

“時光是一塊磨刀石。”

瘸腿的椅子看到一個故事的開頭……

在故事的尾聲，一個聲音在字詞的縫隙里嘆息：時光也是一塊魔石。沒有人能在這塊“魔石”上刻下自己的全部故事……

像是一把椅子無法安放一個人的全部時間。

坐在椅子上寫故事的人，最后讓一滴眼淚做了這個故事結束的句號。

10

騰空。剔除。

一再剔除。

一再騰空。

直到只剩下一副骨骼。

“把自身放空，就能御風飛翔……”

一把想象飛翔的椅子，學會一再減輕自身的重量。

當輕如木屑，椅子學會了在狂風中奔跑；

當輕如紙片，椅子學會了在陽光下滑翔；

當輕如羽毛，椅子學會了在夜色中懸停……椅子看到，夜色像是一把巨大的椅子，端坐著夢的身軀。

椅子墜落下來，砸疼腳趾……

夢，沉重起來。

11

遺棄在馬路邊的一把椅子，把蒼老展現在路過的目光下。

“一把椅子代表著什么，并不是由椅子來決定的……”

在喧囂中沉默。

在聒噪中回想。

在失落中品味。

“一把椅子的故事，也并不是全部由一把椅子來書寫的……這些是椅子不懂的哲學。”

一把椅子，在語言深處一直有一種深奧玄妙的象征。

風，捎來一句話：一把椅子的故事即將結束，另一把椅子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12

擦拭再擦拭的新椅子，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

椅子向門發問：“那個人何時大駕光臨？”

門，緊閉嘴唇。

當新年變成舊年，當新椅子變成舊椅子，新房子變成老房子……推門而入的人，在落在椅子上的塵埃上寫下：“一切都是時間的敗將。”

椅子的心情變得沉重了一些，那是時間壓下來的力量。

13

月光擦拭了一下椅子。

夜，靜了下來。

城市有著巨大且虛無的空曠。

空下來的椅子，像一棵冬天的樹。

在那個弄丟了故鄉的人眼里，這棵叫“椅子”的樹，是一棵沒有鳥巢的樹。

那個人瑟縮在椅子上，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鳥。

夢話、囈語、鼾聲，都是那個人在夜間的“鳴叫”…… “方言”的硬傷里，有一種難以識別的遙遠距離。

14

老了。刻在椅子上的字老了。

都老了。

刻在椅子上的名字老了。

在椅子上刻字的人也老了。

故事老了。故事里的人也老了。

一場大雪，也是老了的模樣……寂靜下來。

椅子接住一片又一片雪花，仿若給自己插上了一片又一片羽毛……珍藏起一個老故事的椅子，想要像鳥兒一樣在春天飛翔，想要像鳥兒一樣把故事醞釀成悅耳的鳴叫。

“故事，像種子一樣卡在喉嚨深處……”

15

假設：一把椅子就是一組省略號中的一個點。

是否可以得出：一把空下來的椅子就是一個挖空的點？可以變幻成為一枚句號？

在同樣空下來的房子里。

椅子與椅子成為時間、生活的省略號，還是空虛的句號？

墻縫里收藏著的一聲嘆息，又能夠填滿什么呢？

夜色抽去黑暗，陽光注滿時空，穿窗而過，落在椅子上，閃光的記憶，如波瀾一樣涌動……

一個人和他的時間，最終在回憶里走失。

但是，一把空著的椅子，依舊張開了等待擁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