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班贏了

□王新明

第一天上學(xué)，外婆不放心，一直拉著我，將我送到方圓老師的手里。方圓老師歪著頭打量我，然后把外婆拉到一邊，小聲嘀咕：“阿婆，這娃真有九歲了？看著有點兒小哇。”

“不小，不小！二月二十六日的生日，比十二月生的娃啊，大了快十個月哪！”剩下的話外婆是低聲說的，但是，哼，我聽得清清楚楚，“娃娃聰明得很，就是個子矮。一歲時叫他酒鬼阿爸啊，給喂了酒，耽誤了長個頭。這不能怪娃娃，是不是？哪個娃娃愿意長成車前草，不愿意長成望天樹哇！老師您是文化人，明白我說的道理吧？”

“阿婆說話一套一套的。放心嘎，我呀，不是小瞧娃娃，是怕您送錯了班。索林，緬甸小留學(xué)生，對咯？”

“對對對。”外婆拍拍方圓老師的手，又走過來拉扯拉扯我的衣服，笑瞇瞇地回去了。

三樓的某一間教室，早就伸出一排小腦袋了。見方圓老師還不上去，他們就急得喊了起來：“老師——老師——他是我們班的嗎？”

“是——”方圓老師朝樓上的小腦袋使勁揮了揮手。

“噢！噢！”那間教室就像炸開了鍋一樣。

隔壁班也有小腦袋伸出來，沖我喊：“你是緬甸小留學(xué)生嘎？”

我瞅瞅方圓老師，方圓老師沖我點點頭，鼓勵我：“別怕，告訴他們。”“是的！”我回答。

“唉，嘁——”怎么，我是小留學(xué)生，他們?yōu)槭裁从悬c兒不高興？

“哈哈，沒事。因為你插班到我們班，我們班的緬甸小留學(xué)生啊，就比他們班多了一個。他們可不是沖你嘎！索林，你讓我們又贏了一次，多棒啊！自信一點兒，來，抬起頭走路。你們這個年紀(jì)的小男孩啊，還沒到長個子的時候呢！你有時間就打打籃球，往上躥躥，個子長得快嘎！”我在心里偷偷笑，這是什么主意啊，我早就試過吊門框了，也不見長啊。

我一進(jìn)教室，哎呀，又是一陣歡呼，還有兩個男孩從座位上跑下來，給了我一個熱情的大大的擁抱！

即使是孩子，也是忙碌的。撒谷喂雞，割草喂牛，看屎殼郎滾糞球，搗毀蟻穴，去小河溝找蝌蚪。或者就只是跑到哪戶彝族人家的土掌房，蹲在火塘前看火苗“噼啪噼啪”地燃，眼瞅著苞谷一粒粒地烤熟。

田野里奔跑的孩子，追逐著晚霞與落日，追逐著遠(yuǎn)去的時光。我們看豬籠草張著寬大的唇貪婪地吞食路過的小蟲，看成群的蜂“嗡嗡”地一路喊著號子從我們頭頂飛過，有一次我們還看到了一只長相特別的小猴。方圓老師告訴我們，那是烏葉猴，頭頂?shù)拿吒哓Q立著，好像雞冠一樣，看起來特別神氣。這種猴緬甸也有，愛吃花芽和野果。但這種小猴警惕性很高，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逃到林子深處，把自己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我們班里有中國孩子，也有緬甸孩子。你會問了，那可怎么教啊？簡單著哪！像方圓老師一樣有辦法的老師大有人在。有的老師會在緬甸小留學(xué)生中挑一兩個會說中國話的當(dāng)小翻譯。有的老師上課完全是干體力活，手腳并用，比比畫畫，連唱帶跳。有的老師干脆自學(xué)了緬甸話。而方圓老師最喜歡給我們讀詩了。那些詩，怎么說呢，美得不像話。

茶山之上，

云海深處，

一只金龜子迷了路。

蝌蚪去另一個池塘旅行，

回來時，

丟了尾巴，

換了一身綠衣裳。

星河之下，

稻谷穗間，

幾個小孩捉迷藏。

在遠(yuǎn)山背后，

醒來時，

已是少年，

遺失了時光。

方圓老師有時讀著讀著眼圈就紅了，然后，她望著窗外的田野說，我們還不懂成長的缺憾。

新校區(qū)快建完了，聽說過一年我們就可以搬進(jìn)去了。其實，我們現(xiàn)在的舊校區(qū)也不賴，只是沒有宿舍和食堂，像家在遠(yuǎn)處的方圓老師就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后面的一間小民房里。她一個星期回一次家，每次回來都要帶一大口袋洋芋，那是她要吃一個星期的菜。

等我們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飯時，方圓老師也開始做飯，有時炒洋芋絲，有時煮一小鍋“老奶洋芋”。有早早回學(xué)校的小孩轉(zhuǎn)到方圓老師的宿舍，她就找兩個小碗撥些自己的飯給大家嘗。有時人多了，她就把院子里掉落的小芭蕉葉洗干凈，盛了飯菜給這些小饞貓吃。

有人只吃洋芋不開心，還管方圓老師要肉吃。方圓老師笑著說：“沒有肉啊。天氣熱，肉擱不了一個星期。”方圓老師看著幾個一直咂嘴巴、好像沒有吃夠的小孩，“撲哧”一聲笑了。她說明天中午多做點兒，想吃的再來。小孩們心滿意足地轉(zhuǎn)回教室上課，我走在最后面。

“方圓老師，您快成‘洋芋姐姐’啦！”方圓老師眼睛都笑彎了。

第二天，我從外婆家偷拿了兩個大個兒的酸木瓜。看方圓老師收拾妥當(dāng)，夾著課本到教學(xué)樓上課，我悄悄溜到小屋，把酸木瓜放到門口轉(zhuǎn)身就跑，一頭撞上鬼鬼祟祟地溜過來的伊江樹。他衣服下面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藏著東西。我要掀起來看看，他一下就急了，兩只手緊緊地護著那個大鼓包，然后齜牙咧嘴地來咬我。我怎么能讓他咬著呢？我假意往回跑，磨磨蹭蹭的，腿抬得高，“咚咚咚”地在地上跺腳，可沒跑出去幾步。我在心里數(shù)了五個數(shù)，然后猛然回頭，看到伊江樹把一個圓滾滾的小南瓜放到了我的酸木瓜旁邊。原來是同盟者呀！我們兩個“嘻嘻”地笑著，敵意全無，手拉著手，肩并著肩，回去上課了。

沒想到，下午上課時，方圓老師把南瓜、洋蔥、葫蘆、木瓜等在講桌上擺了一溜兒。她叫大家上去認(rèn)領(lǐng)自己家的“菜娃娃”。大家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辦法，方圓老師就把這些菜順著分給每個人。

看來，“洋芋姐姐”不愿意做“南瓜姐姐”“葫蘆姐姐”。可是，隔三岔五，方圓老師的門前還是會擺上一個蛋、一碗蝦醬、一籮青豆、幾個果子什么的。方圓老師也沒有辦法了，她就中午把豆子煮了，下午帶到教室分給大家吃。平時在家里根本不稀罕吃的豆，在教室里和方圓老師一起分享，竟然變得有滋有味。

有時放學(xué)后，我們還會抬著瓜啊、豆啊、果啊去方圓老師的宿舍自習(xí)、答疑。美姑就在方圓老師的小書桌上寫作業(yè)。余二弟有時答不出問題，站在那里“嗯嗯啊啊”地蹭著小書桌撓腦袋，美姑就會拿著鉛筆敲敲余二弟的鼻頭：“真笨真笨！方圓老師都講了三遍了。”

方圓老師的小屋不大，擺不下那么多課桌，我們就坐在小板凳上，把自己的膝蓋當(dāng)課桌用，把書攤在腿上。

有時美姑做完作業(yè)了，就點著灶爐幫方圓老師燒飯。不等我們寫完作業(yè)，飯香就撲鼻而來。

突然，余二弟“哇”的一聲哭起來，急得方圓老師忙問他怎么了。“我……我……我餓了。”大家笑，方圓老師也笑。

方圓老師吩咐美姑給余二弟一根烤苞谷，或者一把煮好的豆。余二弟就破涕為笑，一邊美滋滋地吃著，一邊“吭哧吭哧”地跟著背詩。

方圓老師的小屋熱鬧得像三月的果園，花兒忙著開放，蜂兒忙著采蜜，葉子忙著伸懶腰。

余木細(xì)今天還帶了一只小黑狗來，兩個巴掌大，毛茸茸的，眼睛圓溜溜、亮晶晶的。它趴在余木細(xì)的腳下吐舌頭，誰站起來回答問題，它就沖著誰“汪”地叫一聲。

方圓老師問余木細(xì)為什么帶一只小狗來，這樣會影響大家寫作業(yè)的。余木細(xì)把小狗拎起來：“我想把我的小狗送給方圓老師。”

“啊——”方圓老師沒有想到這是送給自己的小狗，她上下打量著小狗，又看了看余木細(xì)，“為什么要送老師小狗呢？”

“家里的大黑當(dāng)媽媽了，我就挑了最厲害的一只給您。”

望著這只不到兩個月的小奶狗，方圓老師笑了，問余木細(xì)：“它怎么最厲害了呀？”

余木細(xì)嚴(yán)肅地回答：“大黑一共生了六只小狗，這只個頭最大，叫聲最響。它是第一個睜眼睛的，吃奶誰也搶不過它。”

“那它愿意來我家嗎？”方圓老師有點兒擔(dān)心這么小的狗自己養(yǎng)不活。

“愿意啊，非常愿意！”余木細(xì)把小狗放到地上，拍拍它的頭，小黑狗又“汪汪”地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