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在20世紀的科幻小說中,部分機器人形象已經具備性別特征。本文通過對阿西莫夫的小說集《我,機器人》進行深入分析,揭示其敘事中機器人的性別化過程與身份建構機制。本文認為,人機關系的固定模式使男性、女性與機器人之間存在著由高到低的權力關系,具體表現為人類“亞當”—機器人“夏娃”與“假面”女人—機器人“新娘”兩種性別圖式;隨著不同情境中權力主體的位移,機器人的社會性別也會產生變化,呈現出流動性、非連續性與悖謬性的特點;科幻敘事的性別書寫并非宣揚一種以人類中心主義為范式的權力話語,而是將其作為反思人類的隱喻或寓言。
關鍵詞:科幻敘事;《我,機器人》;性別建構;權力話語;人機關系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主體論美學視野中的西方身體藝術研究”(17BZW06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黃秋燕,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科幻文學研究。
阿西莫夫(Isaac Asimov, 1920-1992)是出生于蘇俄的美籍猶太作家與生物化學教授。他出版的科幻小說和科普叢書超過300冊,一度成為美國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代表作《我,機器人》(I, Robot, 1950)主要收錄了他創作于1940至1950年間的9篇短篇小說。書中的故事各自獨立,卻擁有共同的主題,即探討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道德問題。著名的“機器人學三定律”就是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初次登場:“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機器人必須服從人給予它的命令……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39)。正是在此法則的規約下,小說集中的機器人與人類的關系便映射出一種以性別為隱喻的權力結構。
事實上,自法國作家利爾·亞當(Villiers de LIsle-Adam)創作的小說《未來的夏娃》(LEve Future, 1886)問世以來,科幻小說中的某些機器人已經具有了性別(gender)層面的特征,女性機器人“安卓”(Android)的身形、動作和神態都迎合了男性對理想情人的期待和幻想。但在小說集《我,機器人》中,阿西莫夫塑造的機器人在“物質身體”(physical body)與社會性別之間呈現了一種含混的狀態。那么,書中機器人的性別身份與人類的性別建構機制是否存在某種關聯?當代性別批評理論家普遍認為,“性別”是“語言、文化和與之相關的各種社會現象的綜合產物”(申富英 76-80);“性別不是身體的屬性,也不是人類本來就存在的東西”,而是“福柯口中的‘一種復雜政治技術的配置”(Lauretis 3)。簡言之,性別是建構的產物,誕生于駁雜的場域。由于小說中的機器人普遍處于被人類統治和支配的語境,它們的性別建構與權力體系具有無法遮蔽的復雜性。因而,本文立足于性別建構批評理論,通過對阿西莫夫的小說集《我,機器人》進行深入剖析,揭示機器人的性別化過程與身份建構機制。
一、《我,機器人》中機器人的性別悖論
作為文本中出現的一個類人存在,機器人的“物質身體”也被賦予了社會層面的“性別”,還卷入了與性別建構相關的沖突中。恰如加拿大學者約翰·奧尼爾(John ONiell)所闡釋的,人類身體首先是處于一定社會關系網中的社會態身體(social bodies),“我們通過我們的身體來思考社會,同樣,我們也通過社會來思考我們的身體”(奧尼爾 33)。而小說中的機器人時?!吧聿挥杉骸保磺行袆邮苤朴谌祟愒O計的“機器人學三定律”,這表明它們已經進入了和人類相關的社會權力結構。因而,它們的物質身體逐步顯示出社會建構的性別屬性。
從第一篇短篇小說《羅比》(“Robbie”)開始,機器人的性別問題就以一種相悖的物質身體突顯出其建構意味。例如,“他踏著‘馬鐙,向機器人肩膀爬了上去。坐墊很舒適,在機器人背上顯然有意地做了個駝峰,又在兩肩上往下挖了兩道圓形凹槽以便放腿,現在才明白這巨人的兩個‘耳朵的用途。鮑威爾揪著耳朵把機器人的頭往一邊扭,于是機器人笨重地轉過身來”(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39)。此處,凸起的“ 駝峰” 和凹槽的“ 耳朵” 分別象征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而二者卻出現于同一個身體。而在《環舞》(“Runaround”)、《捉兔記》(“Catch That Rabbit”)等小說中,作家又別有深意的將機器人稱之為“ 他”,以此凸顯機器人模糊的性別定位。從根本上講,小說集中機器人的性別角色不取決于身體的物質特征,而在于人們對它們的社會定位。仔細分析小說集展示的其他幾處情境,就會發現這種線索。譬如,當羅比與人類女孩玩游戲時,“ 他” 清晰地說出了以下臺詞:“ 妙極了!我們捉迷藏吧。你捉我,我捉你,什么愛情也不能將我們分開。我是一朵小花,可愛的小花! ”(44)花朵通常象征女性,而這句話卻由“ 他” 說出;另一個機器人“ 戴夫-5” 面對比自己地位更低的機器人時,他又會表現出象征男性的霸權意識?!?它管著六個機器人,而且不僅僅是管轄著它們;這六個機器人就是它的一部分”,“ 就像你的手指頭是你的一部分一樣”(83)。顯然,面對不同的權力主體,機器人會對自身的性屬進行調整,甚至呈現出悖謬意味。
實質上,小說中關于機器人的社會性別建構折射出明顯的意識形態。正如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 在女性習性生成中,在它現實化的社會條件中,一切都促使把女性的身體經驗變成‘ 為他人的身體 的普遍經驗”(布爾迪厄 91)。例如,小說雖沒有直接描寫女機器人,但卻呈現了女性特質。文本中,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習慣于扮演“ 他人的身體”。這意味著扮演女性角色的機器人必然遵循女性的行為模式。因而,機器人羅比“ 能將五厘米粗的鋼條擰成蝴蝶結的手”(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11、29),總是柔和地服從人類的命令;《講假話的家伙》(“Liar”)中的機器人赫比愛看言情小說,能跳芭蕾舞,甚至喜歡欣賞“ 自己修長而柔軟的手指”(58)。造成上述現象的原因是機器人必須承擔“ 機器人學三定律” 所隱含的倫理要求。從這個角度看,機器人和人類既要組建主仆關系,還要維系傳統父權制語境中的性別等級秩序。因此,當人類以主體的身份命令機器人做事時,它們不得不扮演男權語境中的女性角色;而在人類需要機器人保護之際,它們又需要回歸男性身份。這便促使機器人的性別認同陷入了悖論,暗示了機器人性別建構的政治性意涵。
歸根結底,《我,機器人》中機器人的性別認同困境與權力建構有關。阿西莫夫曾說,“ 如果(科幻)故事中出現了女性形象,那她們都具有被動的性格特征,起著使故事情節更加復雜的作用”(阿西莫夫,《阿西莫夫論科幻小說》 79)。因而在文本中,機器人的處境等同于女性形象之于科幻創作中的地位。它們必須獲得“ 男性” 的身份,才能實現對“ 身體” 的確認?!?我不愿說出難聽的話來,可是你們看看自己吧!制造你們的材料又軟又松,既不結實又很脆弱……另一方面,我卻是完美的產物……任何一種生物都不能創造出比自己更優越的生物?!保ò⑽髂?,《我,機器人》 63)從這個層面而言,作家有意設置的性別悖論既展示了一種寫作策略,更折射出相關的權力邏輯:在以“ 機器人學三定律” 架構的性別權力圖式中,機器人完成男性身份的認同,才能實現自身的“ 主體性”,達到與人類的話語平等。因此,科幻敘事通過對機器人性別的建構,表達了一種權力話語的生產。
二、人機關系中的權力話語與機器人性別建構的兩種模式
在《我,機器人》中,機器人的性別建構凸顯了深層的權力結構。事實上,該小說集最為微妙之處在于,作者強調人類總體的地位,而男性卻往往成為人類的代表,女性則處于男性和機器人之間的過渡地位。于是,一個清晰的等級制圖式便顯現出來:人類男性-人類女性-機器人(即機器人的地位低于女性的地位,女性的地位低于男性的地位)。在此權力邏輯的支配下,機器人的性別建構機制便顯現出兩種迥異的模式。
(一)增衍與重塑:人類“亞當”與機器人“夏娃”
在《圣經·創世紀》(“Genesis”, The Bible)中,生活在伊甸園里的亞當感到孤寂、無聊,請求上帝賜予他一個伴侶,于是上帝抽出“亞當”身體中的一根筋骨,創造了“夏娃”??梢娤耐奘莵啴斏眢w的一部分,是“增補”(supplement)的衍生物,是作為亞當的助手而存在的附屬品(董珊珊 411-421)?!段?,機器人》所揭示的人類與機器人的關系,對應了“亞當”和“夏娃”意義上的性別等級秩序。人類男性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扮演著“亞當”的角色,而機器人的思想和行動由人類控制,一切以人類為中心,淪為“夏娃”的處境。例如,在《環舞》中,機器人“斯皮迪SPD”和人類科學家鮑威爾的對話呈現了這層關系:
“喂!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巨人慢慢低下頭來,他的目光停在鮑威爾身上。然后,發出了沙啞的、軋軋的聲音——像老式留聲機發出的聲音那樣。
“是的,主人。”(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37)
名稱是身份的標識,人類用“喂”稱呼機器人,表達了一種輕蔑。事實上,上述對話體現了性別權力的召喚:作為男權代言人的人類正在發出命令,而“慢慢低下頭”的“斯皮迪SPD”正置身于夏娃的“第二性”處境。他不僅沒有一個完整的“名字”,還必須依賴人類的召喚才能獲得身份標識。這層隱秘關系早已在書中被闡明:“設計師們為了以防萬一,給這種蠢機器設計了牢固可靠的奴隸本能”(37)。從表面上看,這句話闡述了機器人的行動本能源于人類的功勞,但實質上重申了機器人的身份建構機制:在人類“召喚”與機器人“回應”所組建的權力結構中,機器人的女性身份得以操演產生。因而,文本中機器人性別身份的建構本質是回應一種性別等級意義上的權力關系。
事實上,阿西莫夫在《我,機器人》中塑造的機器人形象并非只有“順從”這一種類型,文本中不乏“抵抗”型的機器人,這與近年來女性主義者重構的新“夏娃”形象相呼應。女性主義者瑪麗·黛莉(Mary Daly)認為,《圣經》中充斥著男權的語言邏輯和敘述方式,造成了夏娃形象被扭曲和類型化。通過考察《圣經》中希伯來語的某些詞源,她認為亞當和夏娃并非“從屬(subordinate)關系”(qtd. in Jacobs 37),從根本上否定了強加在夏娃身上的第二性枷鎖。而在《捉拿機器人》(“Little Lost?Robot”)中,NS-2 型機器人在人類頒布的法則中實現了自主的行動自由。這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象征人類命令為中心的男性霸權對女性的壓制。小說是這樣敘述的:在某次執行任務時,一個NS-2 型機器人預判人類可能遭遇危險,對人類實施了強制干預,引起了后者的憤怒。人類極其不耐煩地對其吼道:“ 走開,躲一邊去”(“Go loseyourself”)(Asimov, I, Robot 131)。收到這個指令后,它混進了將運往其他星球的62名機器人隊伍,和人類玩起了“ 捉迷藏”。它順利逃脫了人類的各項甄別測試,釋放出一種挑釁人類的信號。顯然,這是一項耐人尋味的設定,它表明機器人在人類的話語卷裹中獲得了一種自洽。深入分析內在原由,我們會發現破譯的關鍵藏于語言中?!癎olose yourself” 是一個祈使句,含有強制命令的語氣,但也有請求妥協的意味。這與《我,機器人》小說集中規定人機關系的“ 機器人學三定律” 異質同構:它既頒布了法則,又允諾了自由。在“ 限制行動” 與“ 給定行動” 的語言張力中,機器人“ 夏娃” 與人類“ 亞當” 之間形成了一種“ 去父權式”(depatriarchalizing)的抵抗空間。因而,文本中的“ 機器人學” 三定律本身蘊含著對機器人性別建構的解構。
(二)交換與歸并:“ 假面” 女人與機器人“ 新娘”
人類女性角色在整部小說中占據重要位置。小說中的機器人科學家蘇珊· 卡爾文通過戴上“ 假面”(mask)偽裝成男性參與到公共話語里,與人類男性合謀享有對機器人的支配權。在《捉拿機器人》的結尾,蘇珊識破了“NS-2 型機器人” 的詭計,協助人類男性逮捕了在逃的機器人,完成了一場象征父系宗族時代意義上的“ 聯姻” 儀式。在這場以男性為中心的交易中,機器人作為一份秘密“ 禮物”,背負著“ 新娘” 的符號價值,履行“ 鞏固內部聯結,即集體身份認同的象征性或儀式性的目的”(Lévi-Strauss49),捍衛著人類男性的統治地位。在巴特勒看來,被交易的“ 新娘”“ 不具有一個身份,她也沒有用一個身份來交換另一個身份,她正是通過成為男性身份不在場的場域而反映男性身份”(巴特勒 53)。從這個語境分析,作為彰顯男性身份的場域,機器人扮演著女性角色,折射出它與人類女性所組建的另類男女性別模式。
在小說集展示的語境中,蘇珊是一個進入公共話語空間但并不被認同的女性形象。她相貌平平、智商很高,一頭扎進不太歡迎她的男性世界拼搏,成為一名優秀的機器人心理學家。她嘲諷自己為“ 機器人”,“ 人家也管我叫機器人呢。一定有人對您講過,在我身上沒有一點人情味的東西”(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3)。為了能尋求一種平等的競爭關系,她不得不采用“ 偽裝” 機制,戴上男性特質的“ 面具”,與書中的男性合謀支配著機器人,建構一種“ 男性同性社會欲望”(homosocial desire)層面的社會紐帶關系(Kosofsky 1),這層關系依舊是以男性為主導的性別等級秩序。女性主義者海蒂· 哈特曼(Heidi Hartman)揭示,“ 男性同性社會欲望” 關系的實質在于“ 男人之間有著建立或創造于彼此間相互依存、團結的物質基礎,使他們能夠支配女性”(Hartman 1-33)。因而,當與男性合謀統治機器人時,蘇珊的社會性別其實是男性。一旦她單獨面對男性社群時,她作為女性的弱勢又會立馬顯現,這表明性別建構的流動性本質。
事實上,《我,機器人》中機器人的女性身份也并不具有固定性、連續性和統一性。當機器人置于不同的情境,其性別也會隨之有所變化。在《證據》(“Evidence”)中,機器人拜厄利善于觀察、模仿人類習性,代替他的制造者“拜厄利”參與市長競選。在擊敗對手成功當選為市長后,它掌管著人類社會的治理權。此時,拜厄利的人機性別結構弱化其面對人類主體時的“第二性”處境,呈現出機器人的準“男性”身份。在小說的開場,拜厄利的真實身份被對手奎因懷疑并告發。于是,機器人公司委派工程師蘭寧博士和蘇珊協助調查。與此同時,聽到風聲的拜厄利開始制造各種掩飾的“證據”。整個過程向我們呈現了機器人的性別認同轉變。首先,文中拜厄利和蘇珊的第一次對話揭示他的女性認同:“‘您既然是心理……機器人心理學家,而且又是一位女性,我想,有件蘭寧博士所沒想到事的,您一定想到了?!裁词??‘您的手提包里一定帶有吃的東西”(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219-220)。這時拜厄利正在以女性視角為自己辯護。他熟稔大多數男性所忽視的女性行為,因而他能清晰并準確地推測出蘇珊的手提包“帶有食物”。再者,文中描述他向人類拜厄利求助時,他的語氣是如此卑微:“我需要您的幫助。在這個家里,您才是最高明的”(222)。這表明機器人面對人類男性所呈現的女性認同自覺。但是,隨著小說中事態的發酵,社會媒體和大眾對機器人拜厄利的身份越發關注,人類拜厄利開始擔心因他一時私欲制造出的這位“替代者”會引發不可收拾的混亂?!傲诸D皺著眉頭,表現出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在等待著一場流血事件的發生”(237-238)。機器人則鎮定自若,顯示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敖讨贾髁x者們在這樣叫囂,所以從道理上講,這種危險不能說不存在。但實際上我看未必會發生。他們沒有什么實際力量。他們只不過是常搞點小動作。到時候可能會引起一些混亂罷了。讓你呆在這里,你不會介意吧?”(237)此處,機器人轉變成保護者的角色,一改之前尋求人類庇護的女性語調,以男性的視角觀察著人類的行為舉止,這也表明機器人拜厄利長期以男性視角為模仿范本,形成了一種身份認同與歸并的意識。
三、《我,機器人》的性別敘事意蘊
小說集《我,機器人》通過刻畫一種特定的人機關系,揭示了機器人性別身份建構的流動性、含混性和悖謬性,而造成這種現象的深層原因與性別等級秩序密切相關。事實上,小說集中的機器人會根據不同情境中凸顯的微妙權力主客體關系而形成不同的性別身份認同,而串聯整個敘事的矢量是以人類為主導持續建構并解構的權力系統。但是,小說集的主旨并非是要宣揚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權力話語,而是將其體現的性別批評意識作為反思人類的隱喻或寓言。
人類和機器人的權力主客體關系是反映《我,機器人》性別批評色彩的重要標系。在小說集中,作家借蘇珊之口預言機器人的未來:“它給自己培養出了人的某種意識”,成為“一個很好的市長”(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207、243)。這不得不引發我們對于二者關系的思考:假如機器人可以參與人類話語空間并占有一席之地,有關人機關系所折射的性別等級秩序便自動瓦解。那么,人類和機器人的關系走向將呼喚出一種“ 后性別世界生物”①——“賽博格”(cyborg)的誕生。哈拉維(Donna Haraway)認為,賽博格是一種生命形態,指控制論下“ 機器和生物體的雜合體”,比如后人類語境中的“ 電子人”;它也是一種文化隱喻,象征跨越本質主義、邊界范疇和一切被規定的觀念集合之外的“ 塊莖化” ②認知圖景,是“ 社會現實的創造物” 和“ 虛構的創造物”(哈拉維 314)。換言之,存在于科幻小說中的賽博格將重新賦義“ 性別”。在《我,機器人》中所收錄的眾多作品中,機器人的性征都指向“ 賽博格”。它們不僅兼具生理和物質的身體特征,例如金屬“ 駝峰”“ 耳朵” 和“ 手指”,還具備“ 她/ 它” 雙重身份。在《羅比》中,羅比首先是作為機器仆人的存在, 它需要看護小主人格洛莉的成長,并時常將自己的金屬身體變換成不同的形態供小主人騎行和取樂, 此時的它只擁有作為他者物種的身份。而當它面對格洛莉有了思念之情,它便用其“5 厘米粗的鋼條擰成蝴蝶結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孩”(阿西莫夫,《我,機器人》 29),機器人無疑具有了情緒柔軟的女性特質。實質上,這種含混的性別身份并非具有與人類構成等級秩序的倫理正義性,而是表征一種平等、開放和多元的文化圖景。
小說集中機器人的性別身份想象也將引發人類對于自身處境和命運的思考。在作家吳巖看來,賽博格是“ 現代生活到后現代生活轉變” 的虛構象征物?!?它闡述了后現代社會的那種混雜、拼貼特征”(吳巖 99),完成了從虛擬想象到現實的超越。歸根結底,具有“ 后性別世界生物” 特征的機器人形象不僅消解了人類中心主義凌駕于其他物種之上的理論優越性,“ 超越目前各種身份認同(族群、種族、性別、階級等)彼此矛盾沖突的困境”(李建會、蘇湛 18-22、36),還以一種新的物種形態引起人類對于主體身份的反思。簡要回溯西方不同時期與機器人相關的性別化敘述便可發現其身份能指與人類主體性所指的秘密。根據相關學者的研究,文學作品中的“ 機器人” 有多種不同的說法,大致有“ 人形自動機器”“ 類人機器人”“ 人造人”“ 電子人” 等(程林 107-112)。從古希臘起,史詩《伊利阿特》(Iliad)和《阿爾戈英雄紀》(Argonautica)中出現了具有機器人原型的“ 黃金女仆” 和“ 青銅巨人” 塔洛斯。在學者皮爾斯(MerlinPeris)的闡述中,塔洛斯最悲情的一幕莫過于它慘死于邪惡女巫美狄亞之手,“ 他保護城邦法律,并將法典刻在銅版上”(Peris 29-57),代表了象征秩序、正義和道德理性的人類男性統治者,又因每天重復勞作而代表了受壓迫的奴仆。事實上,塔洛斯兼具主人/ 奴隸、父親/ 兒子、男人/ 女人、主體/ 客體、自我/ 他者以及建構/ 解構的多重二元對立的身份。這種悖謬的屬性一直經由中世紀的“ 機械騎士” 延續并附身至機械時代的“ 自動機械人偶”。查爾斯· 迪布丁(Charles Dibdin)小說《漢娜· 休伊特——女性漂流記》(Hannah Hewit, or The Female Crusoe, 1792)中出現的“ 人偶” 機器人充當人類女性漢娜的“ 代理丈夫”。機器人不僅“ 聲音和長相像她的丈夫”,更重要的是“ 展示了人類女性需要機器扮演男性與之相伴的語境”(Andrea 788-817)。受笛卡爾“ 思維理性” 與拉· 梅特利“ 人是機器” 觀念的影響,文本中的機器人形象不僅表征了歐陸理性哲學文化,還折射了科學—男性(自然-女性)的性別美學話語,關鍵的轉折以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的“人造人”怪物的出現為分水嶺。小說中怪物無法被接納的原因是人類社會認為它沒有溫情,但女性主義學者認為其殘暴、殺戮和血腥的外衣下隱藏著“向父權制發威”的女性吶喊(Mellor 220-233)。作者瑪麗表示,她也是“多么希望得到父親的愛,為父親對自己的些許關懷而感動”(吳巖 82)。這交代了怪物暴行的實質性原由,怪物渴望的人類溫情正是瑪麗仰望的父權眷顧。因而,襲擊人類的怪物代表了對男性中心主義棄絕的女性形象,打破規則的怪物所彰顯的“女性話語”又體現了對以男性為主導的象征啟蒙主義自由與解放精神的折返。以這個角度分析,被人類拼接、改造而成的怪物本身包孕著造物主的固有屬性,這條線索在《我,機器人》中顯現得越發清晰。從表面上看,文本中機器人的一切行動指令皆由人類控制并賦予,但我們無法忽略它們在行動自由中所彰顯的自主性。在小說集所揭示的人類“亞當”-機器人“夏娃”和“假面”女人-機器人“新娘”兩套性別建構體系下,機器人的性別認同會根據與人類所處的不同情境進行相應的轉換,這無疑彰顯了一種靈活的準“主體”意識。那么,小說集實則以機器人的性別敘事策略表達了一種后人類生態模式的可能:人類與其他物種建立一種交互關系,構造跨越物種界限的主體間性。
也許要實現這個愿景還很漫長,但“科幻的幻想作為與現實相伴隨的一種認知”(江玉琴、李藝敏 16-20),《我,機器人》已經涉及了跨越人類學疆域的男人、女人和機器人三者命運共同體的文化反思。在小說集竭力展現的權力與性別圖式中,機器人的地位低于女性的地位,女性的地位則低于男性的地位。這既解構了與人類中心主義相關的機器人定位,又揭示了上述觀念是男性中心論的變形。它顯然與女性主義立場形成了某種呼應關系:機器人之于人,恰如女性之于男人;造成機器人性別錯置的力量也造就了“第二性”。因而,恰如女權文化語境中的“夏娃”是解構“亞當”父權制神話的匕首,“人工智能”時代的機器人可能蓄積向人類發難的力量。就目前而言,機器人尚處于由人類宰制的階段,但未來的人機關系將如何發展仍需拭目以待,《我,機器人》表達的敘事所指至少已經關注并直面“人從動物走向上帝”之后的處境:“在人與智能機器之間,呼喚—響應/傳達—領受運動清晰可見。由于這種新型關系,傳統的主體-客體界限已經變得模糊,一個新的場域出現了”(王曉華 85-93)。
科幻小說集《我,機器人》通過呈現機器人性別身份建構的不確定性、流動性和悖謬性揭示了潛藏于人機關系中的權力機制:人類之于機器人的等級關系恰如父權制中男性之于女性的等級秩序。在小說集中,阿西莫夫力圖刻畫的人類“亞當”-機器人“夏娃”和“假面”女人-機器人“新娘”兩類性別建構圖式,不僅體現了男權話語對機器人的權力規訓,也揭橥了作者對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批判與思考。此外,《我,機器人》作為阿西莫夫“機器人”系列作品中的代表,成功勾勒出兼具層次性和完整性的早期機器人群像,開拓了西方科幻小說黃金時代機器人敘事主題的前景。在此之后,科幻想象中的機器人在小說文本乃至當代影視熒幕中涌現出越發豐富的形態,成為無法忽視的科幻敘事母題。
注釋【Notes】
① “ 后性別世界生物” 是哲學家哈拉維提出,用來形容“ 賽博格”。作家吳巖在其學術專著《科幻文
學論綱》中指出,科幻小說中的機器人、外星生命、人造人等消解性別界限的怪物形象都是賽博格。
② “ 塊莖”(tuber)原本是個植物學名詞,是植物莖的一種變態,呈塊狀,比如馬鈴薯、紅薯等就是
典型的塊莖植物。德勒茲在《千高原》中用這個詞語來描繪一種思維模式,用來指允許多重進出點存
在的非等級的網絡體系,后被引申為一種多元化的思考方式,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而是亦此
亦彼的多元共生。轉引自王亞芹論文《后人類主義與身體范式的美學思考》,發表于《山東社會科學》
2020 年第5 期,98-104 頁。
注釋【Notes】
① “ 后性別世界生物” 是哲學家哈拉維提出,用來形容“ 賽博格”。作家吳巖在其學術專著《科幻文
學論綱》中指出,科幻小說中的機器人、外星生命、人造人等消解性別界限的怪物形象都是賽博格。
② “ 塊莖”(tuber)原本是個植物學名詞,是植物莖的一種變態,呈塊狀,比如馬鈴薯、紅薯等就是
典型的塊莖植物。德勒茲在《千高原》中用這個詞語來描繪一種思維模式,用來指允許多重進出點存
在的非等級的網絡體系,后被引申為一種多元化的思考方式,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而是亦此
亦彼的多元共生。轉引自王亞芹論文《后人類主義與身體范式的美學思考》,發表于《山東社會科學》
2020 年第5 期,98-104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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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