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劍忠 芮永康
(浙江工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馬克思主義認為,世界歷史發展的進程可以通過“每一個過著實際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個人”[1]541得以證明,而“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關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1]524,調查研究作為一種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相結合的實踐活動,是“經驗”現實生活的有效手段,能夠通過獲得、整合和處理大量以現實世界為對象的感性材料,使之轉化為改造世界的物質力量。因此,“調查研究”作為一種研究手段和方法被廣泛應用于各類學科研究之中。而在中國共產黨話語體系中,“調查研究”一詞有其特殊指向,被賦予了濃厚的中共政黨色彩,是黨內最具原創性和獨特性的話語之一。與傳統學科中一些偏重數據統計與案例分析的調研方式相比,中共話語體系中的“調查研究”的概念邊界更為寬展,強調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堅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調查與研究并重,以反哺實踐、解決人民群眾的實際問題為目標導向。中國共產黨人開創性地將調查研究工作與黨的作風建設聯系起來,與貫徹黨的群眾路線聯系起來,并將其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優良傳統和重要傳家寶。這賦予了調查研究工作特殊的政治屬性,使之發展成為馬克思主義黨建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縱觀中國共產黨百年歷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凡是中國共產黨帶領人民在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中實現歷史性突破、取得歷史性成就的時期,都是中國共產黨人認真做好調查研究工作、深入基層、深入群眾、實現理論與實際緊密結合的時期;凡是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過程中出現重大風險挑戰甚至失誤的時期,都在一定程度上與黨在制定大政方針時沒有發揚調查研究優良傳統、沒有經過調查研究這一決策前的重要環節,導致偏離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有關。因此,每一代中國共產黨的中央領導集體都十分注重調查研究,并力主在全黨范圍內興起調查研究之風。如何正確地進行調查研究也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從毛澤東同志到習近平同志,每一代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在號召全黨進行調查研究的同時,認真歸納總結宣傳調查研究方法,或是提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精彩論述,或是身體力行進行深入調查實踐。歷經幾代中國共產黨人薪火相傳,中國共產黨調查研究的方法得到了豐富發展。這其中既有對共同原則的賡續沿承,也有與時俱進的探索演進。
在領導中國人民進行革命、建設和改革的不同階段,中國共產黨人都把調查研究作為基本的工作方法之一,以研究中國國情,把握主要矛盾,制定正確的革命策略、發展謀略和施政方略。可以說,中國共產黨的百年歷史,也是中國共產黨人不斷探索調查研究方法與實踐的歷史。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是中國共產黨人調查研究傳統形成和發展的階段。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進行調查研究工作的重心,在于立足馬克思列寧主義之核心要義,深入了解和掌握中國實際,論證蘇聯革命經驗在中國應用之界限所在,并探尋使中國革命取得勝利的可行道路。毛澤東在這個時期為黨的調查研究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很早就認識到,“認清中國的國情,乃是認清一切革命問題的基本的根據”[2]633。為此,他深入湘潭、湘鄉、衡山、醴陵、長沙等地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調研,寫下了著名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毛澤東對調查研究方法的初次系統總結,出現在《反對本本主義》一文中。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3]109這一著名論斷,這句話也奠定了調查研究工作在黨的領導工作體系中的重要地位。立足一系列調研成果,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最終開辟出了“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道路。隨著國內革命形勢的發展,毛澤東認識到要在全黨范圍內貫徹調查研究的工作方法,將其轉變黨的作風建設的基礎一環。從1941 年開始的整風運動,成為中國共產黨歷史上開展調查研究的一次高潮,從此調查研究成為中國共產黨員的必修課,成為中國革命走向最終勝利的助推器。
新中國的成立開辟了中國歷史新紀元,同時也給缺少社會主義國家建設實際經驗的中國共產黨人提出了新的歷史課題。如何實現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第二次結合”、探索出一條適合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成為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關注的焦點。在這種背景下,以掌握中國國情為中心開展的調查研究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重視,其中較為重要的是兩個時期。一是20世紀50 年代中期。這期間,毛澤東先是到河北、河南等省份以及南昌、杭州、上海等重要城市進行調查研究,后來又用43 天的時間聽取了34 個經濟部門的工作匯報。這次匯報實際上成為中央主要領導成員參加的規模較大的一次集體調研活動,此后毛澤東還閱讀聽取了工業、交通等部門約300 個重要工廠和工地的書面匯報[4]256—258。這次調研活動的成果集中體現在《論十大關系》這一重要報告中,這一報告也成為了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良好開端。二是在20 世紀60 年代初期。面對國內經濟遭受困難的嚴峻形勢,毛澤東三次號召要大興調查研究之風,并于1961 年1 月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號召“搞一個實事求是年”[5]237。此后,毛澤東先后到杭州、長沙等地指導了三個調研組的工作。在毛澤東的倡導和推動下,中央領導干部均投入基層調研,例如劉少奇到湖南開展農村調查,周恩來對河北武安縣伯延公社進行深入調查,朱德到河南、四川、陜西、河北等地對“農業六十條”的貫徹情況進行了調研,陳云帶調查組先后到其家鄉上海青浦農村以及江浙地區展開了近一個月的深入調查[4]295—300。他們用大量心血摸實情、聽民意,完成了對一線的調查研究,為國民經濟調整提供了大量真實材料,為黨中央制定正確的路線方針政策、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國民經濟、最終克服嚴重的經濟困難提供了科學依據。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決策。有效應對以和平與發展為主題的世界大勢,以發展生產力為根本任務,以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為目標,成為黨的調查研究工作新的指引。作為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樣非常重視調查研究工作。1956 年,鄧小平就提出過“離開群眾經驗和群眾意見的調查研究,那末,任何天才的領導者也不可能進行正確的領導”[6]219。實行改革開放之后,鄧小平特別強調要實事求是,把能否做到“針對客觀現實,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一切從實際出發”視為能否正確解決問題的關鍵[7]113—114。他提出要想做到實事求是,就必須要對國情民情進行全面調查,并且“一定要深入專業,深入實際,調查研究,知己知彼,力戒空談”[7]181。在調查研究的方法上,鄧小平同志強調進行“典型調查”的重要性。他要求黨員領導干部要培養足夠的調研意識,在日常工作中要安排足夠的時間,用以“深入群眾,善于運用典型調查的方法,研究群眾的情況、經驗和意見”[6]223。典型調查必須深入一線,獲取大量典型案例材料,悉以分析,總結經驗,然后加以推廣。材料要詳實,經驗要系統,實驗要大膽,推廣要果斷。在鄧小平的領導下,我國從經濟特區入手,在深圳等特區實驗的基礎上,總結和推廣經驗,逐步形成了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對外開放格局,帶動中國實現了經濟騰飛。
20 世紀末到21 世紀初,中國發展所面臨的國內外環境發生了深刻變化。面對新形勢下的新問題,江澤民多次強調要“大興調查研究之風”,保持住這個我們黨的優良傳統。他指出,盡管黨員領導干部在開展調查研究時的所面臨的對象、調查的內容、采用的手段、應用的條件都發生了新的變化,“但調查研究在黨的決策工作和全部領導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僅絲毫沒有改變,而且更為重要”[8]306。2000 年,江澤民先后到廣東、江蘇、浙江以及上海等地進行廣泛調研,并在這個過程中比較全面地闡述了“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主要內容,對新時期黨建工作全局的重大問題作出了科學回答。胡錦濤同樣高度重視調查研究工作,他把調查研究看作黨的“謀事之基、成事之道”,要求各級領導干部把調查研究作為一種黨的常態化工作方法加以應用,要“圍繞改革發展穩定的一些重要問題,開展系統的調查研究,了解真實情況”,這樣才能在工作中把握主動權[9]98。在黨的十七大報告的起草過程中,由胡錦濤親自指導,黨中央組織了36 個部門和單位,就20 個重點課題、62 個具體課題進行了詳細且深入的調查研究。據統計,僅座談會就召開了1523 次,參與人次達20072人[10]。這次調研不僅為黨的十七大報告的起草做了基礎性準備,更使黨中央對當時的世情、國情和黨情有了更為深入及準確的把握。
黨的十八大以來,面對發展新階段、新理念、新格局,立足“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廣泛開展田野、城市以及國際調查,拓展調研渠道,創新調研方式,為黨和國家發展面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提供科學佐證,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成為新時代中國共產黨調查研究工作的重點。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黨的調查研究工作迎來新的高潮。習近平是調查研究方面的理論家,也是踐行者,他將調查研究視為一門“致力于求真的學問”、一種“見諸實踐的科學”、一項“講求方法的藝術”[11]166。在地方主政時期,他就把調查研究作為決策的最關鍵因素之一,堅持以調研為工作開局開路,身體力行,在調研過程中務求“保持求真務實的作風,努力在求深、求實、求細、求準、求效上下功夫”[11]1。在擔任黨的總書記以后,習近平始終堅持拜人民為師、向人民學習,始終保持與民為親的姿態,帶領中央政治局同志主動動起來,深入基層,沉到一線。他向全黨發出號召:“當縣委書記一定要跑遍所有的村,當市委書記一定要跑遍所有的鄉鎮,當省委書記一定要跑遍所有的縣市區。”[12]165在實際調研工作中,習近平清楚地認識到要想和人民群眾進行掏心窩式的交流,只有“同他們身挨身坐、心貼心聊才能聽得到”[13]13。因此他始終保持“接地氣”的調研作風,身體力行,深入田間地頭、工廠車間、農民家里,揭開鍋蓋,摸摸被子,與工人農民手拉手面對面交流座談。習近平尤為重視培養中青年領導干部的調查研究能力,要求中青年領導干部要“要多交幾個能說心里話的基層朋友”[14],在工作中“要眼睛向下、腳步向下,經常撲下身子、沉到一線,近的遠的都要去,好的差的都要看”,這樣才能把真實情況摸清楚[15]。2020 年在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青年干部培訓班開班式上的重要講話中,他更是將調查研究能力放在年輕干部所要具備的七種能力的第二位予以詳細論述,強調調查研究是一項基本功,要經常化[16]。習近平同樣非常重視對調查研究方法的研究和總結,不僅提出老一代中國共產黨人關于“蹲點調研”“解剖麻雀”的調研方式、“領導機關制定政策,要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作調查研究工作,最后討論作決定用不到百分之十的時間就夠了”[17]5等論述在新時代仍然是管用的;同時也提出要跟隨時代潮流,尤其是要把現代信息技術作為調查研究工作的重要工具,形成多樣化的調研手段,提升調研效率。
調查研究工作不是隨意走動、潦草行事就能完成的。它要求調研者掌握正確的方法和技巧,采取恰當的手段和途徑,對調研對象進行科學又全面的了解和掌握,否則就無法獲得對現實的正確認識,無法真正做到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一百多年來,中國共產黨人創造了豐富的調研方法,一些科學的調研方法與原則代代相傳,歷久彌新。
馬克思主義認為物質決定意識,意識是人腦對客觀世界的反映,“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1]525。因此,對待現實世界不能靠主觀臆斷,而是要一切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觀點,是中國共產黨的根本思想路線,是中國共產黨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根本要求,同時也是調查研究的根本方法。因為調查研究就是為了實事求是地了解情況,也只有在調研中堅持實事求是的方法,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才能做出正確的調查研究,才能正確認識世界。總的來說,要想實事求是地完成調研,就需要做到四個方面。
首先是“實地”,就是要調查實際情況,掌握一手資料,以此作為決策的原料。在抗日戰爭時期,毛澤東曾嚴厲批評一些同志“全然不了解下情,卻在那里擔負指導工作”,這對黨的事業來說是“異常危險”的現象,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對于中國各個社會階級的實際情況,沒有真正具體的了解,真正好的領導是不會有的”[18]789。因此,調查研究首先就要深入實地、落到實地,既不能竹籃打水、隔山打牛,也不能走馬觀花、欣賞“盆景”,刻舟求劍不行,閉門造車不行,異想天開更不行。必須要親力親為,到需要解決的第一線去,到問題發生的當地去。
其次是“實人”,也就是克服官僚主義的做派。這要求決策者本人參與到調查研究過程中,不能只委托其他人調研后把資料交到自己手里,只看二手資料,只聽總結匯報,因為“做領導工作的人要依靠自己親身的調查研究去解決問題。書面報告也可以看,但是這跟自己的調查是不相同的”[5]253。同時也要求接受調研的群眾確有此人,不能為了完成調研任務、為了使調研有一個好的結果而選擇性調查,甚至挖空心思造假粉飾太平,調研過程中“既要‘身入’基層,更要‘心到’基層,聽真話、察真情,真研究問題、研究真問題”[15]。
再次是“實事”,要避免出現為了調研而調研的情況。“領導干部搞調研,要有明確的目的,帶著問題下去”[19],不能只是為了應付,走走過場潦草結束,必須要帶著問題去實際考察。不能猜想某地可能會發生某事,而是要根據實際情況去總結成功的經驗、發現顯露或潛在的問題,更不能預設結果、預設解決方案。并且,在安排調研行程時,可以有“規定路線”,但還應當有“自選動作”,應當不打招呼、不做安排地到一些沒有提前安排的地方考察,通過這種隨機性的調研,“力求準確、全面、深透地了解情況,避免出現‘被調研’現象”[19]。
最后是“實果”,調查研究不是目的,解決問題才是目的。實踐是認識的目的和歸宿,人們在實踐中獲得認識最終是為了服務于社會生產實踐,而認識之真理性也只能在實踐這唯一標準中進行檢驗。調查研究工作的最終目的也在于反哺實踐,調查研究工作的成效也必須交由實踐來檢驗。習近平指出,判斷調查研究工作成效如何,“關鍵要看調查研究的實效,看調研成果的運用,看能不能把問題解決好”[19]。調研之后不能僅僅滿足于材料的豐富和詳實、調研報告的精彩和完美,而是要從調研結果中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感知潛在的各種可能性。并根據調查的結果,提出與事實相契合、具有高度可行性的解決辦法。最終落實到實際問題的解決和促進地方的發展上,要避免出現“有些對策建議看似正確,卻因難以實際操作,只能束之高閣”[20]538的現象。
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事業是偉大的,所面臨的形勢之復雜、情況之多變也是前所未有的。這就要求黨員領導干部對待問題要慎之又慎,提高預估與應對各種風險與挑戰的能力,保障決策的正確性,否則就會使黨和人民的事業遭受損失。毛澤東寫作《反對本本主義》的初衷之一,就是他發現“許多巡視員,許多游擊隊的領導者,許多新接任的工作干部,喜歡一到就宣布政見,看到一點表面,一個枝節,就指手畫腳地說這也不對,那也錯誤”[3]110。這種情況對黨領導的革命事業是極為不利的。黨員干部所面臨的形勢經常是紛繁復雜的,掌握的材料往往是浩如煙海的,如果不能做出正確判斷,不能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只是拍拍腦袋憑著自我想象作出判斷,陷入“主觀主義”的誤區,那么很可能對黨和人民的事業造成難以預計的惡劣影響。列寧曾指出:“馬克思主義是以事實,而不是以可能性為依據的。”[21]301因此,馬克思主義者的一切決策就必須且只能以事實為前提。而要想獲得事實,就需要做好調查研究工作。因此,毛澤東從一開始便擲地有聲地提出“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3]109。只有通過調查研究,才能了解到事物本身的樣子,才能把握實際情形,才能做到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為決策提供有說服力的依據,否則就是“瞎子摸魚”。正如他在1941 年10 月召開的西北局高級干部會議上的報告中指出,當時黨內許多領導干部在工作中忽視了調查研究的積累,有時只用“個把星期,就發一道命令、決議”,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發出的命令成了“一紙空文”,對實際工作起到的指導作用微乎其微[4]7。毛澤東把做調查研究比作“十月懷胎”,把解決問題比作“一朝分娩”,沒有前面的長期準備和調研,就無法得出解決問題的方法,正確的策略“只能來源于調查研究”[5]262。
把調查研究作為決策前提條件、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思想被毛澤東多次強調,例如他在1939 年提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或者說‘研究時事問題須先詳細占有材料’,這是科學方法論的起碼一點,并不是什么‘狹隘經驗論’”[22]248—249,1961 年再次提出“我總是不相信沒有調查會有發言權的”[5]260。這種思想也一直是黨內進行調查研究的核心理論之一,并且后來被江澤民進一步發展成為“沒有調查就更沒有決策權”[8]308。這是因為黨員領導干部是黨組織的主心骨,在決策過程中往往起著主持和引導甚至“一錘定音”的作用,這就必然要求黨員領導干部要親自參與,帶頭調研,發揚黨的優良傳統,貫徹黨的群眾路線,保障黨的政策行駛在正確方向上。同時,領導干部參與調研具有強大的示范效用,在調研過程中往往能夠帶動其他干部和黨員一起參與到調查研究中來,從而在全部門、全地方甚至全黨范圍內形成調查研究的風尚。
黨員領導干部主政一方,不僅要了解這個地方當前的經濟社會條件,還必須了解這個地方的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等。馬克思認為:“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奠定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并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他們的社會制度”[1]528。中國是一個具有五千年歷史古韻的文明古國,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中國的一個城市、一個鄉村往往都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發展沿革,會形成較為獨特的風俗習慣。如果不了解一個地方的人文情況,有時就無法理解當地為什么會存在某些問題、當地群眾的某些行為為什么會發生,就難以真正做到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時間久了甚至會和人民群眾產生隔閡。一定時期所面臨的問題往往不僅是近來一段時間、因為一種因素形成的,而是各種原因長期縱橫交錯的結果。即使是現實突發情況,其背后也經常涉及多方面、深層次的歷史問題。面對這種情況,黨員領導干部就必須從多個方面尋找事情發展的行程軌跡,在盤根錯節中一步步解開癥結,幫助解決問題。毛澤東非常看重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出發,對調研地區進行“系統的從歷史到現狀的調查研究”[5]252。而為了深入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與現狀,除了實地考察、與群眾交流外,毛澤東還熱衷于對地方志史的調查研究,每到一個地方就要翻閱當地的地方志。地方志是一種多學科書籍,涉及歷史、地理、人口、物產、風俗等許多方面,是快速了解當地風情的工具,因此特別受到他的鐘愛。1941 年,中共中央發布的《中共中央關于調查研究的決定》中就明確規定,各級黨員領導干部要“收集縣志、府志、省志、家譜,加以研究”[22]362,以中央文件的方式將閱讀地方志明確作為調查研究的手段之一。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在外出調研期間總要把當地方志作為重要材料。據不完全統計,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讀過的志書有廣東的《汕頭縣志》、江蘇的《無錫縣志》、江西的《鉛山縣志》、安徽的《安徽省志》、四川的《蜀本志》等,這充分體現了他對地方志閱讀和利用的極大興趣。
習近平繼承和發揚了毛澤東研讀地方志的方法。例如,在主政廈門時,他從時任廈門市地方志辦公室副主任的洪卜仁處借閱了《廈門地方史講稿》和《廈門志》,并邀請洪卜仁講解廈門歷史,這成為他了解廈門的一個重要渠道。在浙江,習近平“每到一個市、一個縣,一定會找來當地的地方志仔細閱讀”[23]59—61。2006 年12 月考察溫州蒼南縣臺風災后重建工作時,習近平就認真研習了《蒼南縣志》中關于歷代臺風登陸的記載,以此作為指導工作的借鑒。在總結地方志作用時,習近平指出:“要馬上了解一個地方的重要情況,就要了解它的歷史。了解歷史的可靠的方法就是看志”[24]。讀志明史、讀志明事是中國共產黨人進行調查研究一直堅持的可靠辦法。
矛盾是事物發展的源泉和動力,每個矛盾都具有共性和個性,共性寓于個性之中,調查矛盾的個性可以發掘出矛盾的共性。但是,只關注事物的個性,或者把共性看做不同事物個性的簡單堆砌,“把大量事例歸納成一個普遍原則,并不是辯證法”[25]307。因此,通過調查了解大量事物的個性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通過研究、通過辯證思維的方法將關于特殊性的認識上升為關于普遍性的認識,這也是同樣關鍵的一步。中國共產黨人把矛盾共性與個性辯證統一的原理運用在調查研究方法上的經典成果之一,就是提出了“解剖麻雀”的科學方法。毛澤東提出,調研要深入,“應當采取走馬看花、下馬看花兩種辦法”[26]354。但在現實生活中,各級黨員領導干部在調研過程有時沒必要也不可能了解清楚每個事物、訪問每個群眾,并且過分要求群觀博覽也會導致對每一個事物的了解不夠細致,無法獲取能幫助解決問題的關鍵信息。這個時候就需要通過“解剖麻雀”的方法,選取比較典型的案例進行系統調查研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通過對一只麻雀的深入解剖,不僅能夠探知到這只麻雀身體構造如何,由什么組成,體能機制怎樣,而且可以由小及大,了解到所有麻雀的共性,從而增進對麻雀這個種類的了解和掌握。毛澤東曾經指出,解剖麻雀不是“要把所有的麻雀統統捉來解剖”,而是“要從個別中看出普遍性”[27]478,上升到調查研究也是這樣。“麻雀”就是人民群眾的情、人民群眾的事,“解剖麻雀”就是與人民群眾進行心連心交流,了解人民群眾的現狀和需求。越是人民群眾需求呼聲大、遇到困難多的地方,就越是“解剖”的重點。基于此,中國共產黨人始終堅持深入地方、深入基層,到人民群眾身旁、到老百姓家中,多蹲點,多了解,多考察。正是通過對一個個典型“麻雀”的解剖,中國共產黨人獲得了大量社會發展一手材料,進而又通過科學思維能力對所獲得的材料進行概括、整理和加工,從豐富的個性中總結出了廣泛的共性,形成了對社會生活各種矛盾特別是社會主要矛盾及其發展轉化的科學認識,為中國共產黨在不同時期對社會發展形式作出正確判斷以及確立工作重心提供了客觀依據。
掌握科學的方法是調查研究的基礎,而開展正確的實踐是調查研究的關鍵。調查研究是一門要落實到行動中的學問。中國共產黨人一直重視調查研究的具體實踐,但由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1]525,因此,受到社會物質生產條件改變以及人們思維方式轉換的影響,調查研究的具體實踐也不盡相同。總的來說,中國共產黨人的調查研究實踐行為是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而不斷完善、進步的。這其中既包括總結和反思我黨歷史中的經驗和教訓,對調研工作做出的恢復和調整,也包括因為理念創新、理論創新、實踐創新、制度創新、文化創新以及科技創新而對前人調研行為的優化和演進。
實現調查研究工作的制度化,讓所有黨員領導干部始終重視調查研究工作,而不是淺嘗輒止,對調查研究的態度隨政治風向任意遷移,風頭一過就束之高閣,是每一代中央領導集體都思考的大事。在領導紅四軍展開革命斗爭、開辟根據地時期,毛澤東就要求各級領導干部要注重對根據地群眾生活、經濟條件、土地狀況、各階級情況的調查研究。1930 年6月,毛澤東將“開展調查研究”的要求寫入《紅軍第四軍各級政治工作綱領》,這標志著調查研究在紅四軍中正式制度化。在擔任中共中央領導之后,毛澤東將調查研究制度化工作進一步推進。1941 年8 月,中共中央出臺了《中共中央關于調查研究的決定》和《中央關于實施調查研究的決定》兩個重大決議,并決定設立中央調查研究局,其他地方分局和區委都設立了專門的調查研究機構,這標志著調查研究從此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重要制度和工作要求之一[28]。新中國成立后,調查研究工作仍然受到毛澤東的高度重視,他明確提出過諸如“中央和省、直屬市、自治區兩級黨委的委員……一年一定要有四個月的時間輪流離開辦公室,到下面去作調查研究”[26]354的要求。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國共產黨實現了思想路線上的撥亂反正,調查研究的優良傳統也重新確立起來。鄧小平認為制度問題是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定性和長期性的問題,曾提出要把調查研究作為永遠的、根本的工作方法,推動建立規范化的黨員領導干部調研制度體系。此后,調查研究制度化工作不斷加強,整體上呈現出硬性規定、量化標準、持續貫徹的態勢。2010 年中共中央辦公廳下發《關于推進學習型黨組織建設的意見》,把建立健全調查研究制度作為建設學習型黨組織的重點內容之一,明確要求“省部級領導干部到基層調研每年不少于30 天,市、縣級領導干部不少于60 天,領導干部要每年撰寫1 至2 篇調研報告”[29]34—38,用量化標準對調查研究提出了更加嚴格的要求。
黨的十八大以來,在習近平總書記的領導下,調查研究工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2012年12 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審議通過的“中央八項規定”將“改進調查研究”列入第一條。2018 年6 月,中共中央辦公廳下發《中共中央辦公廳關于加強調査研究提高調查研究實效的通知》,提出了加強調查研究、提高調查研究實效的六項要求,以專門文件的形式強調調查研究工作的重要性、緊迫性。這些舉措,使中國共產黨調查研究傳統不斷朝著制度化、規范化、科學化的方向完善。
調查研究的目的是為了了解實際、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這就必須要對被調查研究的事物有一個清晰、全面、正確的認識。但是,事物本質的暴露往往需要一段時間,對事物本質的認識也有一個循環往復、螺旋上升的過程,這樣才能使認識不斷地接近正確。對一個地方的了解涉及地區的經濟、政治、文化、歷史、黨務、軍事等多個方面,對一件事情的處理要厘清前因后果、利益關系、是非對錯等,這些不是看幾張數據、和幾個人對話、用個把小時就可以全部了解和解決的。調研講究深入,切忌淺嘗輒止,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對一個問題、一個地區或一個事件保持長時間的關注和觀察,這樣才能保證手中的材料充足、更新及時。在尋烏的調查是毛澤東最著名的調查研究工作之一,整個調查過程持續了20 多天,期間多次召集50 人以上的調查會,到訪尋烏城22 個行業、130 多家商店,調查內容既包括尋烏城的經濟社會狀況、地理交通情況、歷史和現狀發展等宏觀情況,也包括商品制作過程、地主剝削手段、是否存在賣妻鬻子現象等具體的問題[30]61—67。正是長時間大范圍的調研使得毛澤東同志對土地分配、城市商業等情況有了進一步認識,為此后制定正確對待城市貧民和商業資產階級的政策打下了堅實基礎。他在《尋烏調查》總結經驗時寫到:“要拼著精力把一個地方研究透徹……如某同志所謂‘到處只問一下子’,那便是一輩子也不能了解問題的深處。”[31]132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多方面原因,毛澤東到基層考察習慣在一定程度上堅持著,但卻很難再長時間停留在相對固定的地方調查了解工作,這也對他的一些決策產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后來的中央領導同志,在總結了毛澤東基層調研工作的經驗和教訓后,堅持將扎根基層、聯系基層群眾確立為調查研究工作的重點任務的同時,也認識到部分領導干部因為工作等原因無法親身對一個地區進行長時間深入調研的現實性,積極探索克服這種局限性的方法。習近平就曾實事求是地指出,領導干部個人的時間和經歷不是無限的,在調研過程中“即使花再多的時間親力親為,也難免有其局限性,難以保證調查研究的對象有足夠的廣泛性和代表性”[11]166。為此,習近平在調研過程中特別注重做到點面結合、上下結合、內外結合,將時間的延續轉化為數量的經常性,增加和地方上的點對點聯系頻率,避免出現“一下子”調研、“走過場”訪問的情況。擔任黨的總書記后,習近平在第二批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中將蘭考縣作為自己的聯系點,并在之后三個月里兩次考察蘭考縣,指導當地教育實踐活動,深入農村了解實際情況。同時,習近平也積極運用現代化交通和通訊手段,創新基層調研方式。2016 年習近平與福建寧德福鼎赤溪村村民進行了視頻連線,與村民進行親切友好交談。這是習近平離開寧德后第二次回到這里調研,雖然是遠程連線,但對于在百忙之中調研千里之外確實是一種有效的方式,更體現了習近平克服困難下沉基層進行調研的決心和智慧。
黨員領導干部了解輿情、掌握民意不僅需要躬身調研,還需要兼聽、多聽,經常與黨外人士、專家學者溝通交流,吸納他們的意見。這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人具有很強的代表性,能夠把不同民主黨派、群眾組織、社會團體的呼聲和意見匯總起來,是在調研過程中擴大與人民群眾接觸面積、協商各方面利益訴求、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重要渠道。另一方面,特別是一些專家學者,其知識儲備和專業技能都使他們對所在領域有更深刻、更專業、更科學的見解。當今世界,社會分工越來越講究精細化、科學化、規范化,知識更新速度越來越迅速,黨員領導干部需要經常咨詢專業人士才能對相關領域特別是新興事物有清晰的認識。因此,黨員領導干部不僅要主動學習,而且應該讓社會各界人士特別是專業人士參與到決策的謀劃和執行中,以此作為調查研究的重要手段。
在革命戰爭年代,毛澤東就極為看重民主黨派、無黨派人士和其他非黨內社會著名人士的意見和建議,與之建立起鞏固的統一戰線。新中國成立后,在毛澤東的提議下,1949 年11 月11 日,政務院成立了參事室,1951 年7月,又設立了中央文史研究館,1969 年開始兩個機構合署辦公。參事室的主要職責是讓民主黨派人士對頒布的政策法律法規進行調查研究,并提出相應建議。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參事室曾發揮了重要作用,但隨著國內形勢的變化,參事室逐漸變成了安置退休人士和非黨內人士的“養老室”。改革開放以后,參事室制度迎來了一個發展的“春天”。1988 年國務院頒布了國發〔1988〕58 號文件,明確將參事室定位為政府機構中唯一兼具統戰性、咨詢性的機構[32]。
21 世紀以來,黨中央繼續發展完善參事室制度,同時又在吸取國內外先進經驗的基礎上,發展了中共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制度。2002 年12 月26 日,黨的十六屆中央政治局進行了第一次集體學習,從此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制度正式確立。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實際上就是黨中央領導集體對社會動向、學科動態等內容進行的一次集體集中的調查研究,既是中央領導集體學習新知識的過程,也是專家學者與他們交流溝通的過程,提供了黨內外雙向溝通新渠道。同時,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創造性地提出加強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使之成為黨和政府實現科學決策、民主決策的重要智力支撐。國家智庫主要面向的是各領域領軍科研場所和高精尖戰略人才,保障了智庫提供的調查報告和咨詢意見的科學性、針對性和前瞻性。國家智庫“半官方半民間”的身份,使得智庫并不完全受到行政命令的規制,而是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超脫性,可以圍繞黨政治理問題,根據具體情況在自己擅長領域內制定研究方向與研究計劃,這既讓智庫研究想黨之所想、急黨之所急,也讓智庫研究更加自主化、專業化、規范化。
中共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制度的建立和國家智庫的建設進一步打通了黨中央領導與專家學者之間溝通的橋梁,這就有助于在調查研究中,讓群眾意見能夠更通暢地“自下而上”遞達到領導干部的桌前案頭,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不斷努力更新決策咨詢機制,發揚優良傳統,促進調查研究渠道與時代共同發展。
對調查研究這一優良傳統的繼承與發展是中國共產黨一百多年征程中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在探索中形成的關于調查研究的理論、原則、方式、方法是中國共產黨人寶貴的精神財富。歷史經驗告訴我們,雖然現在的社會條件、科技水平等和過去相比都發生了深刻改變,但堅持實事求是、堅持調查研究、堅持理論與實際相結合,把調研作為貫徹黨的群眾路線的重要手段的初心不能變、傳統不能丟。中國共產黨要領導好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強國的宏偉目標,擔負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榮使命,就需要始終與群眾為友,與事實為伴,堅持在完善調查研究制度、創新調查研究方法上下功夫,號召全體黨員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把黨的調查研究傳統繼承下去,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