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神話面相背后的哲人形象揭示
——兼論哲學何為*

萬昊

引言

蘇格拉底形象始終占據(jù)柏拉圖哲學的最核心位置。要探究這位“第一個把哲學從天上喚下”之人，①M.Tullius Cicero,Tusculanae Disputationes,Stuttgart:B.G.Teubner Verlagsgesellschaft mbH,1965,p.409，中譯參考［古羅馬］西塞羅：《圖斯庫路姆論辯集》，顧枝鷹譯，未刊稿。阿里斯托芬的《云》、色諾芬的蘇格拉底作品、柏拉圖的對話和亞里士多德的評論是最主要、最重要的來源。②［美］施特勞斯：《蘇格拉底與政治學問的起源》，劉小楓編，彭磊、丁耘等譯：《蘇格拉底問題與現(xiàn)代性——施特勞斯講演與論文集：卷二》，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265頁。四者各有特色，亞里士多德更接近后世的哲學式分析，色諾芬常被視作史學家或小說家，阿里斯托芬是諧劇詩人，柏拉圖則致力于通過對話最大程度地保留朝向哲學的可能。③［德］邁爾：《政治哲學與啟示宗教的挑戰(zhàn)》，余明鋒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年，第3頁，第9頁。

對話文體與柏拉圖的政治哲學牢不可分，這個載體讓哲學之于柏拉圖成為一件“戲劇性事務(wù)”。①［美］但丁·杰米諾：《編者導言》，［美］埃里克·沃格林：《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秩序與歷史》卷三），劉曙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6頁。他以“更為信實的行動”代替言辭來彰顯哲學立場，②［美］施特勞斯：《論柏拉圖政治哲學新說之一種》，劉小楓編，彭磊丁耘等譯：《蘇格拉底問題與現(xiàn)代性——施特勞斯講演與論文集：卷二》，第217頁。其筆下的蘇格拉底將哲學研究關(guān)聯(lián)于個體哲學生活，時刻面臨“哲學的反思性帶向具體的對象”。③［德］邁爾：《政治哲學與啟示宗教的挑戰(zhàn)》，余明鋒譯，第17頁。因此，柏拉圖的寫作方式與內(nèi)容同樣重要，需要傾注同等嚴肅的眼光，成為“文本的閱讀者和解釋者”，才能真正進入他的哲學之詩。④［美］朗佩特：《哲學與哲學之詩》，劉旭、吳一笛譯，彭磊編校，北京：華夏出版社，2021年，第2頁。

如果柏拉圖一邊批判荷馬們的神話，卻一邊創(chuàng)作新神話（《王制》614b-621d），意味著他要用自己寫就的哲學神話，取代城邦習傳的神話；那么新神話理應不會被席卷雅典的智術(shù)師式理性主義摧毀，反而能緊密聯(lián)系于辯證法暨哲學。他通過神話敘述對可感知宇宙完成“近似的故事”（《蒂邁歐》29d2），是在提醒讀者其敘述并非教條。⑤［美］羅賓遜：《柏拉圖的靈魂學》，張平譯，黃薇薇校，北京：華夏出版社，2019年，第79頁。柏拉圖充分意識到理智高處（noetic height）與無定深處（apeirontic depth）對哲人的限制，選擇了“曾經(jīng)真實”的神話書寫。⑥［美］埃里克·沃格林：《天下時代》（《秩序與歷史》卷四），葉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59—89頁。

柏拉圖將非論證性、非證偽性的Muthos和可論證性、可證偽性的Logos，由對話體裁的有機性導向交織乃至統(tǒng)一。⑦Luc Brisson,Plato the Myth Make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90.其神話并非總是敘事，還可能“具有邏各斯（logos）的性質(zhì)”。⑧劉小楓：《古希臘“神話”詞條》，《外國語文》2020年第2期，第20頁。因此，當柏拉圖以神話形象指向筆下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在被賦予神話意味、沾染神性色彩、充分運用Muthos的同時，也提供了澄明哲學思考、彰顯哲人生活方式、充分接近Logos的可能性。

本文嘗試接近這樣一種可能性。《歐蒂德謨》中，赫拉克勒斯與蘇格拉底構(gòu)成了一對英雄與哲人的神話隱喻，這也是柏拉圖筆下展示赫拉克勒斯形象最豐富的片段。神話中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與對話中遭遇失敗的哲人，在《歐蒂德謨》的戲劇場景中合而為一，蘇格拉底面對智術(shù)師時的成敗變得模糊，蘇格拉底勸勉戲劇中人、戲劇外克力同的意圖變得復雜，哲人與智術(shù)師的界限變得晦暗。在情節(jié)與論證的張力中，文本的意圖逐漸彰顯，在蘇格拉底外在立場的游移中，柏拉圖式政治哲學的核心關(guān)切反而愈發(fā)清晰：哲學何為。

一、柏拉圖筆下的赫拉克勒斯

作為古希臘世界最強大、最負盛名的英雄，⑨Emma Stafford:Herakles（Gods and Heroes of the Ancient Worl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2,p.xi.赫拉克勒斯以凌駕于神的勇力與十二項功績稱名于世。對其勇力的描述往往出自詩人手筆，⑩Thalia Papadopoulou,Heracles and Euripidean Traged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47.當中的最知名片段，或許屬赫西俄德描寫的赫拉克勒斯與九頭蛇［?δρα］之戰(zhàn)。?吳雅凌：《神譜箋釋》，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年，第113頁。

詩人率先書寫神話，赫拉克勒斯便往往被視作文學形象，以此探討人物塑造（Fitzgerald 1991、Ove Strid 2013）、情節(jié)沖突（Naomi Rood 2010）乃至社會風貌（Andromache Karanika 2011）。①西人研究延續(xù)古典學傳統(tǒng)做法較多，G.J.Fitzgerald,“The Euripidean Heracles.An Intellectual and a Coward?”,Mnemosyne,1991,vol.44,Fasc.1/2(1991),p.86;Naomi Rood,“Four Silences in Sophocles’Trachiniae”，Arethusa,vol.43,no.3(Fall 2010),p.349;Andromache Karanika,“The End of the‘Nekyia’:Odysseus,Heracles,and the Gorgon in the Underworld”,Arethusa,vol.44,no.1(Winter 2011),pp.2-3;Ove Strid,“The Homeric Prefiguration of Sophocles’Heracles”,Hermes,141.Jahrg.，H.4(2013),pp.385-387等。今人或以赫拉克勒斯形象串聯(lián)古典時代肅劇詩人對古風詩歌英雄傳統(tǒng)的承續(xù)創(chuàng)新（呂健2010），或?qū)Ρ绕渌糯⑿垡允崂聿煌娊虃鹘y(tǒng)（劉淳2013），或?qū)⑺萌胛鞣轿膶W傳統(tǒng)補全譜系學意義上的整體理解（蔣建梅2018），或為其形象賦予當代啟蒙意識下的命運主題進行人文主義分析（喬莉萍，劉可2022）。②赫拉克勒斯主題的漢語研究大多落在文學方向，呂健：《“競賽”（agōn）中的英雄古風詩歌與〈瘋狂的赫拉克勒斯〉》，《理論界》2010年第3期，第132—133頁；劉淳：《奧德修斯與赫拉克勒斯的兩個故事——從兩副弓箭的傳承看英雄形象的塑造》，《國外文學》2013年第3期，第98—100頁；蔣建梅：《“赫拉克勒斯選擇”與“帕里斯選擇”原型在西方文學史中揉合流變的簡略譜系》，《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10期，第31—32頁；喬莉萍、劉可：《雙重幻化意義下的命運指向——悲劇人物赫拉克勒斯與麥克白自由意志的比較分析》，《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第92—93頁等。文學化的處理雖然“正統(tǒng)”，但恐怕難以呈現(xiàn)其形象“眾所周知如萬花筒般”（notoriously kaleidoscopic）豐富的意義。③Vayos Liapis,“Intertextuality as Irony:Heracles in Epic and in Sophocles”,Greece&Rome,vol.53,no.1(Apr.2006),p.48.

在哲人色諾芬筆下，以勇力著稱的赫拉克勒斯遭遇“人間道路”的十字路口，進行關(guān)于德性與劣性的人生選擇。④［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7—48頁。當做出攸關(guān)“德性”這一政治哲學核心問題的選擇時，他便從文學形象躍然而成哲學形象。⑤R.Drew Griffith,“Socrates’Dying Words(Plato Phaedo 118a)as an Aesopic Fable”,Phoenix,vol.71,no.1/2(2017),p.95.“岔路口的赫拉克勒斯”是《回憶蘇格拉底》中最著名的段落，⑥彭磊：《色諾芬論蘇格拉底的中間道路——對〈回憶蘇格拉底〉第二卷第一章的解釋》，《世界哲學》2019年第3期，第55頁。故事主角雖是赫拉克勒斯，據(jù)說其中深具古風的勤勞倫理來自赫西俄德。⑦劉小楓：《凱若斯古希臘文讀本·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2頁。盡管古風倫理終至“現(xiàn)代的反叛和沉寂”，仍不妨礙古典哲人筆下的赫拉克勒斯作為美德典范存在。⑧彭磊：《赫拉克勒斯的選擇——故事、圖像及倫理》，《國外文學》2020年第4期，第56頁。色諾芬說這個故事源自智術(shù)師普羅狄科，⑨David Sansone,“Xenophon and Prodicus’Choice of Heracles”,The Classical Quarterly,vol.65,no.1(May 2015),pp.371-377.其中包含良苦用心：蘇格拉底曾接受智術(shù)師的傳授，并非所有智術(shù)師都傳授邪門歪道，⑩David J.Murphy,“Isocrates and the Dialogue”,The Classical World,vol.106,no.3(Spring 2013),pp.327-329.“必須記住，雅典人把蘇格拉底當作智術(shù)師告上法庭”。?劉小楓：《凱若斯古希臘文讀本·上冊》，第74頁。他在提醒讀者謹慎對待蘇格拉底與智術(shù)師的關(guān)系。

同為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也時常安排赫拉克勒斯在自己筆下現(xiàn)身。①Luc Brisson,How Philosophers Saved Myths: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 and Classical Mythology,trans.Catherine Tihanyi,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pp.52-53,pp.95-96.赫拉克勒斯共計登場于《泰阿泰德》169b、175a；《會飲》177b；《歐蒂德謨》297c、303a；《阿爾喀比亞德前篇》120e；《卡爾米德》154d；《呂西斯》205d；《高爾吉亞》484b；《美諾》91c；《希琵阿斯前篇》290e、293a；《法義》685d；《斐多》89c、109b；《默涅克塞諾斯》239b；《王制》337a；《蒂邁歐》24e、25b；《克里提阿斯》108e、114b；《阿克西俄科斯》371e。②Plato,Plato Complete Works,edited by John M.Cooper,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p.1772.此外尚有《克拉提洛斯》411a以“獅子的皮”、《申辯》22a以“苦差事”意象指代的登場方式。③［古希臘］柏拉圖：《申辯》，程志敏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21年，第40頁。

赫拉克勒斯承擔的功能通常較為單一。如《卡爾米德》、《美諾》、《王制》和《希琵阿斯前篇》分別以“憑赫拉克勒斯”、“我的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表示驚呼；④王江濤：《美事艱難——柏拉圖〈希琵阿斯前篇〉義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64頁。《蒂邁歐》與《克里提阿斯》中以“赫拉克勒斯之柱”、“赫拉克勒斯海峽”作為地名；⑤［古希臘］柏拉圖：《蒂邁歐》，謝文郁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7—18頁。《阿爾喀比亞德前篇》將斯巴達王溯源至赫拉克勒斯；⑥［古希臘］柏拉圖：《阿爾喀比亞德》，梁中和譯/疏，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第131頁。《阿克西俄科斯》則講了一個赫拉克勒斯與狄俄尼索斯下到冥府的小故事；⑦Plato,Plato Complete Works,p.1741.其余數(shù)篇對話也只是以強調(diào)家族譜系的方式簡單提及。⑧如《呂西斯》205d，［古希臘］柏拉圖：《呂西斯》，賀方嬰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20年，第23—24頁。

《會飲》中提到普羅狄科為赫拉克勒斯“編寫過記敘體辭賦”，有心的讀者會因此聯(lián)想到色諾芬作品，但赫拉克勒斯本身的形象未曾展開。⑨［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劉小楓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386—387頁。《高爾吉亞》里，赫拉克勒斯在品達的凱歌中登場，以強者之姿彰顯“最暴力的東西稱正義”，勾連暴力與自然。⑩李致遠：《修辭與正義：柏拉圖〈高爾吉亞〉譯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41—342頁。《泰阿泰德》169b處用赫拉克勒斯與忒修斯進行比喻，反諷“言辭非凡”的智術(shù)師，蘇格拉底說他們曾經(jīng)“狠狠地擊倒自己”。?［古希臘］柏拉圖：《泰阿泰德智術(shù)之師》，嚴群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21年，第12頁。

柏拉圖不滿于將大英雄僅比作智術(shù)師。在面向公眾的《申辯》中，蘇格拉底不指名道姓地自比赫拉克勒斯，聯(lián)結(jié)自身精神遭遇與赫拉克勒斯的身體奮斗。?Heather L.Reid,Lidia Palumbo,Athletics,Gymnastics,and Agon in Plato,Fonte Aretusa:Parnassos Press,2020,p.24.柏拉圖通過《斐多》與《歐蒂德謨》推進這一轉(zhuǎn)變，令赫拉克勒斯明確指向蘇格拉底，也罕見地安排赫拉克勒斯與伊奧勞斯（Iolaus）叔侄同時登場。

《斐多》中，斐多在與蘇格拉底進行關(guān)于靈魂不死的艱難討論中說，“要對付兩個，據(jù)說連赫拉克勒斯也不行哦！”（《斐多》89c5）。?［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第482頁。蘇格拉底表示自己可以像伊奧勞斯幫助赫拉克勒斯一樣去幫助斐多。對此斐多非常清醒，立刻說馬上需要蘇格拉底幫忙，但他不承認自己是赫拉克勒斯，而是以伊奧勞斯自居。赫拉克勒斯與伊奧勞斯同臺的最著名神話場景，是兩人共同與九頭蛇作戰(zhàn)一幕。斐多認為在這場討論中，思辨問題就像九頭蛇一樣難對付，自比伊奧勞斯，要與蘇格拉底共同對付“靈魂不死”這條“九頭蛇”，蘇格拉底便順理成章地成了面對“靈魂不死”論題的赫拉克勒斯。斐多的這份心思，蘇格拉底不置可否（《斐多》89c10），①［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第483頁。沒有明確承認或否認自己是赫拉克勒斯，而是繼續(xù)推進討論。在后續(xù)討論中，蘇格拉底像個主將，而斐多是其幫手，與言辭中的不置可否相對，在行動中，蘇格拉底的確正走向赫拉克勒斯。②R.Drew Griffith,“Socrates’Dying Words(Plato Phaedo 118a)as an Aesopic Fable”,p.90.

《歐蒂德謨》297b-297e處，蘇格拉底展現(xiàn)了更富細節(jié)的神話場景，他將自己與赫拉克勒斯作比，試圖逃離言辭的迷宮，或是為無法逃離尋得正當理由。《斐多》中九頭蛇指蘇格拉底與斐多于言辭中共同面對的靈魂不死難題，《歐蒂德謨》中的九頭蛇與巨蟹卻是蘇格拉底于現(xiàn)實中獨自面對的智術(shù)師兄弟。有人相助的赫拉克勒斯可以苦戰(zhàn)而勝九頭蛇，以勇力鑄偉業(yè)而成就榮光，無人相助的蘇格拉底又將如何面對“九頭蛇”，甚至存有與其共同從迷宮脫困的希望？

二、《歐蒂德謨》的赫拉克勒斯形象與哲人處境

《歐蒂德謨》居間的是蘇格拉底為克力同轉(zhuǎn)述的五場昨日對話。在第五場中（293b-298b），蘇格拉底以赫拉克勒斯與九頭蛇［?δρα］一戰(zhàn)比擬自己的處境。

（一）身陷困境的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走進了很難脫出的死胡同”（292e6），③《歐蒂德謨》引文由筆者據(jù)Burnet本自行譯出，以下引文依慣例隨文附注斯特方碼，不再另行加注，原文見Ioannes Burnet,Platonis Opera:Tomus III,Oxford:Oxford Classical Texts Press,1903,pp.271-370。為此，他“立刻傾盡所有聲音，懇求這兩位異邦人，就像我在呼喚狄奧斯庫里［Διοσκο?ρων］拯救我們似的，在強大的第三波言辭面前拯救我和那位小伙子”（293a1）。

前文蘇格拉底在歐蒂德謨第三場提問面前，保護克萊尼阿斯免于“第三次摔倒”（277d1-2）。古希臘人認為第三波浪潮最強大，因此第三波言辭也最難應付，④［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王揚譯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199—201頁。甚至指向哲學本身的更深遠困境。⑤Jacob Howland,“The Republic’s Third Wave and the Paradox of Political Philosophy”,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vol.51,no.3(Mar.,1998),p.633.彼時，克萊尼阿斯面臨危險，旁觀者蘇格拉底可以相護；此時，蘇格拉底同樣深陷言辭的迷宮無法脫身。

蘇格拉底極其重視押上靈魂的冒險，⑥《普羅塔戈拉》313a，見［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第50頁。讓克萊尼阿斯經(jīng)歷危險，是引導他朝向哲學并關(guān)心德性的必由之路；陪伴克萊尼阿斯經(jīng)歷危險，同樣是蘇格拉底自身朝向哲學并關(guān)心德性的路。正如蘇格拉底宣稱自己“從來就不是任何人的老師”，⑦《申辯》33a5，見［古希臘］柏拉圖：《申辯》，第116頁。一同身陷迷宮，蘇格拉底讓自己成為少年的同路人而非領(lǐng)路者。自己“心悅誠服”是蘇格拉底說服他人的前提，⑧《會飲》212b，見［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第251頁。他的教學對象首先是自己。

在兩處時空雙重期待中再次登場的歐蒂德謨，要以“極其崇高”的言辭（293a10）從君王技藝（290e1）這無限迷宮里救出蘇格拉底。但歷經(jīng)憤怒、謾罵、沉默與出言諷刺，最終從這些情緒中出走的克忒斯珀斯，主動前往迷宮試圖相助。蘇格拉底依然期待智術(shù)師的拯救，所以幫助歐蒂德謨二人從克忒斯珀斯密集的長矛攻擊下脫身（294d5）。預告著接下來赫拉克勒斯的登場，長矛隱喻開始打破身體與精神的界限，神話的廝殺場與智術(shù)師的言論場逐漸重合。①［美］波拉克斯：《古典希臘的智術(shù)師修辭》，胥瑾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4年，第45—48頁。

歐蒂德謨答應展示驚人的事物，但愿意回答（295a5）是智術(shù)師施展辯論術(shù)的前提，一如他們起初要求克萊尼阿斯回答問題（275c）；假若對方不愿回答、反而發(fā)問，那么他們的處境將不堪似野豬（294d5）。蘇格拉底以最好的神賜之物［?ρμαιον］形容對歐蒂德謨教學的渴望（295a9）。他完全服從前提，下定決心跟從辯證法“技藝大師”的一刻，恰是真正的辯證法被徹底遺忘的一刻。②Leo Strauss,“On the Euthydemus”,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p.84.

（二）智術(shù)師的拯救與狩獵

第一個問題與之前相似（275d），歐蒂德謨問蘇格拉底是否對某些事物具備知識；得到肯定回答后，接著問是他所知道的事物抑或其他事物讓他成為有知識的人。蘇格拉底引入靈魂作答，并反問展現(xiàn)質(zhì)疑。辯解激怒了歐蒂德謨（295d11）。③蘇格拉底只“愿意為探索真理而進行辯論”（《王制》539c5），見［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第283頁。蘇格拉底原以為呼救能得到回應，但前來的歐蒂德謨卻視其為獵物。為了這場狩獵，智術(shù)師專門用事物的名稱設(shè)置哲人無法逃脫的陷阱。篤定跟從智術(shù)師的蘇格拉底承認歐蒂德謨是遠勝于己的辯證法大師（295e2），自己則是業(yè)余人士。歐蒂德謨接受了這份謙恭，讓蘇格拉底繼續(xù)回答未竟之問，雙方論證陷入循環(huán)，蘇格拉底重提靈魂也再次引發(fā)不滿。這一輪言辭結(jié)束于蘇格拉底刻意的冗贅與反諷，他一邊說自己會簡單作答，一邊重復著提問答道“我知道是因為某件‘事物’我才能知道的”（296a），審慎地以符合前提的形式完成了反諷。

歐蒂德謨無視修辭、步步追問（296c5），讓蘇格拉底承認自己“始終知道一切”，陷阱終于捕獲蘇格拉底，但同時也在彰顯蘇格拉底。④“沒有人比他更智慧”（《申辯》21a5），見［古希臘］柏拉圖：《申辯》，第33頁。依此，歐蒂德謨將結(jié)論推往極致，告訴蘇格拉底，無論何時、也無論他想如何得知，他始終知道一切，這意味著當他是孩子時，當他出生時，乃至當他仍被孕育時，甚至在他誕生以前，在天與地誕生以前，他都知道一切。只需蘇格拉底承認自己“始終都知道”，論斷就得以成立，歐蒂德謨以“宙斯在上”起誓，“你便會始終都知道一切”（296d4）。著名的“知識即回憶”從智術(shù)師口中浮現(xiàn)。

蘇格拉底將狄奧尼索多洛斯引入，以兩人都愿意賜予自己“始終知道一切”作為相信的前提。他想知道自己是否知道“好男人是不義的［??ο??γαθο??νδρε??δικο?ε?σιν］”（296e4）。歐蒂德謨?yōu)椤安涣x的［?δικο?］”添加否定詞［ο?κ］構(gòu)成雙重否定消解“好男人是不義的”的論證責任，企圖用“好人不是不義的［?τιο?κ?δικο?ε?σινο??γαθο?］”置換問題，對此蘇格拉底糾正說他問的是從哪里能學得“好人是不義的［???δικο?ε?σινο??γαθο?］”。剛一糾正，狄奧尼索多洛斯就毫無征兆地插話，說沒有哪里能讓蘇格拉底學得這一點。這個表達承認了蘇格拉底知識的限度，便意味著摧毀了歐蒂德謨先前的言辭。因此歐蒂德謨首次對兄長狄奧尼索多洛斯說話，進行指責，而在歐蒂德謨原本的論證中，蘇格拉底將會成為既有知識又無知識的統(tǒng)一體。受到指責的狄奧尼索多洛斯羞紅了臉，①Seth Bernadete,The Argument of the Action,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p.205-220.呈現(xiàn)了一處柏拉圖所有臉紅描寫中承載著最多羞恥意味的臉紅。②Paul W.Gooch,“Red Faces in Plato”,The Classical Journal,vol.83,no.2(1988),p.127.

（三）置身言辭戰(zhàn)場的赫拉克勒斯

歐蒂德謨的指責讓蘇格拉底抓住了二者分歧。蘇格拉底試圖捕捉歐蒂德謨，但卻遭到狄奧尼索多洛斯“連忙［ταχ?］插話”。蘇格拉底試圖擺脫糾纏，說他只是要跟歐蒂德謨學習自己如何才能知道“好男人是不義的”。狄奧尼索多洛斯卻開啟了對弟弟的模仿，說蘇格拉底不愿作答（297b8），仿如剛才“始終知道一切”的對話中，歐蒂德謨頻頻提醒蘇格拉底回答問題而不是反問。

蘇格拉底坦然面對指責。他說自己不如他倆中的任何一個，所以“迫切需要從你們倆那兒逃走”，哪怕強大如赫拉克勒斯也無法與九頭蛇那位女智術(shù)師戰(zhàn)斗，因為她言辭的頭即便被砍斷，也能因其智慧再生；同樣無法與“來自海洋的智術(shù)師巨蟹”［καρκ?ν?τιν??τ?ρ?σοφιστ??κ θαλ?ττη?］戰(zhàn)斗；更何況蘇格拉底相較前者實在微不足道。另外，赫拉克勒斯抵擋不住的時候，可以呼喚他的侄子伊奧勞斯幫忙，而蘇格拉底的侄子卻只會讓情況變糟。

盡管強調(diào)過微不足道，蘇格拉底仍將自己比作赫拉克勒斯，九頭蛇是歐蒂德謨，坐在蘇格拉底左邊的狄奧尼索多洛斯，無疑是那個讓赫拉克勒斯承受“來自左邊的語言和撕咬”（297c5）的巨蟹。考慮到狄奧尼索多洛斯已顯露敗象，而神話中哪怕只面對九頭蛇一位敵人，赫拉克勒斯也需要侄子伊奧勞斯相助，蘇格拉底借此表達，哪怕只面對歐蒂德謨一人，要在言辭的戰(zhàn)場上與之抗衡，依然需要幫手相助。在當前的力量對比下，自己沒有不逃走的理由。

蘇格拉底剛提及人物關(guān)系，“來自海洋的智術(shù)師”便抓住了他的言辭。蘇格拉底意識到這種糾纏不休恐怕難以擺脫，于是決定回應。狄奧尼索多洛斯引導蘇格拉底，從侄子的問題引向兄弟，再從兄弟的問題引向父子。聽到蘇格拉底提及他自己父親的名字和他兄弟父親的名字，狄奧尼索多洛斯便問，是不是這兩個人都是父親。蘇格拉底說當然，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他的（298a）。

該回答中的另一人凱瑞德慕斯沒被說成他自己的父親，狄奧尼索多洛斯以此為突破口層層遞進，迫使蘇格拉底論證“當他是父親時，他［同時也］是些別的什么而不是父親？”，再推論至：如果有任何別的是“什么”而不是石頭，就意味著這個“什么”不是石頭；就像若有事物是些別的“什么”而不是黃金，那事物便不是黃金；最后引出凱瑞德慕斯是些別的什么，所以便不是父親。接續(xù)這組問答，歐蒂德謨及時加入施與致命一擊。他說如果凱瑞德慕斯是父親，那反過來蘇格拉底自己的父親索弗戎尼斯科斯（Sophroniscus）就是些別的什么而不是父親，那么蘇格拉底便沒有父親。

歐蒂德謨的結(jié)論落腳于父子關(guān)系，這對古典倫理直接關(guān)乎城邦精神狀況，父子關(guān)系的衰落往往同步于城邦制度的衰落，直到民主制將其徹底顛倒。③［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第294—323頁。但驚人結(jié)論尚未得到回應，就遭到前來幫忙出頭的克忒斯珀斯打斷。歐蒂德謨的打斷，本意味著蘇格拉底有機會一起追究懸而未決的問題：哪里能學到好男人是不義的；甚至可以回到迷宮的起點繼續(xù)考察君王的技藝。但克忒斯珀斯的打斷，徹底取消了這種可能。

三、無人相助的蘇格拉底

克忒斯珀斯認為自己在幫助蘇格拉底，未能意識到后者本來抱有的期待，這份期待讓他甘于投身智術(shù)師的言辭陷阱、甘于承受智術(shù)師的一再糾纏。打斷讓蘇格拉底期待落空，此前的忍耐歸于無用。回顧以赫拉克勒斯作比處，蘇格拉底強調(diào)自己的侄子做幫手只會讓面對九頭蛇的情況變得更糟。蘇格拉底所指顯然不是他的同母異父兄弟帕特洛克羅斯，而是在場的“幫手”克忒斯珀斯。

與知悉自己無知、意識到通往愛智慧與德性的道路并不容易（290d-e），從而較早退出對話的克萊尼阿斯不同，克忒斯珀斯在場的活躍，看起來的確是在幫忙，仿若站在智術(shù)師與蘇格拉底共同設(shè)下的言辭迷宮前，要去解救蘇格拉底。克忒斯珀斯的解救，打斷了蘇格拉底所請求的歐蒂德謨的解救，形成了攻擊，這攻勢甚至需要蘇格拉底幫助歐蒂德謨化解（300e）。自詡來援的克忒斯珀斯沒幫上忙，蘇格拉底依然無人相助。而他并非從不需要幫助，至少當他看見多數(shù)人對普羅塔戈拉講辭喝彩時，自己就像挨了重拳般頭暈目眩，然后連忙轉(zhuǎn)向普羅狄科求援（《普羅塔戈拉》339e-340a）。①［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第111—112頁。他在《普羅塔戈拉》中求助的普羅狄科，正是色諾芬的《回憶》中，為蘇格拉底講述赫拉克勒斯人生選擇的普羅狄科。如果赫拉克勒斯在岔路口選擇德性這件事的確幫助過蘇格拉底，那么《普羅塔戈拉》中蘇格拉底再次向普羅狄科求助就并非偶然。

蘇格拉底為何要替智術(shù)師阻擋攻擊？部分原因是出于他在對話中一再強調(diào)的、對歐蒂德謨兄弟智慧的信任。蘇格拉底希望他們能無保留地展示這種智慧，因此他樂意為其抵擋攻擊，好令他們既嚴肅又全神貫注地滿足蘇格拉底的請求，哪怕這種攻擊恐怕正來自他們的“智慧”本身。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隨著場場對話推進，克忒斯珀斯正變得與歐蒂德謨兄弟愈發(fā)相似。從情緒激動不能自已到得以平靜地表達，克忒斯珀斯開始在智術(shù)師定下的規(guī)則中，以智術(shù)師習慣的方式，采用智術(shù)師般的言辭來駁倒智術(shù)師，并逐漸變得戰(zhàn)無不勝。老師是否應該為學生如何使用技藝負責？這個問題在蘇格拉底處應有答案，一如他曾經(jīng)使高爾吉亞陷入這樣的問題：修辭學老師是否也應該向?qū)W生灌輸正義知識以使他們不會濫用技藝。②［美］埃里克·沃格林，《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第75頁。蘇格拉底不希望克萊尼阿斯從智術(shù)師兄弟身上學得這種戰(zhàn)無不勝。盡管在柏拉圖筆下，智術(shù)不時會呈現(xiàn)為哲學的替代品，但即使能作為哲學的虛假摹本，終究不能也不該替代哲學。哲學屬于“有哲學，但無‘諸哲學’”的狀態(tài)，沒有各版本真理，有的只是真理的各虛假摹本，智術(shù)與哲學的根本區(qū)分，只能落在智術(shù)師與哲人之間。③［美］羅森：《柏拉圖的〈智術(shù)師〉——原物與像的戲劇》，莫建華、蔣開君譯，柯常詠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57頁。

習得戰(zhàn)無不勝的言辭與克萊尼阿斯心滿意足退出對話的緣由相去甚遠。他退出前的講辭，讓聽眾克力同難以置信，甚至認為有更高的存在說出了愿意朝向愛智慧的講辭（290e-291b）。盡管已經(jīng)找到通往哲學的路，但是克忒斯珀斯以智術(shù)師修辭再次勾起克萊尼阿斯的興趣，讓他面臨回到“岔路口”的危險，發(fā)現(xiàn)哲學的困難雖已克服，隨時脫軌的誘惑卻在眼前。蘇格拉底不得不挺身而出，為智術(shù)師抵擋智術(shù)師修辭的力量，以免退出對話的少年再次回歸。

退出對話的克萊尼阿斯是安全的，習得鋒銳言辭的克忒斯珀斯則面臨空前的危險：若以智術(shù)師的方式駁倒智術(shù)師，智術(shù)師言辭戰(zhàn)無不勝便成為事實，即便在初學者處也能發(fā)揮莫大威力；若他無法駁倒智術(shù)師，便成全了智術(shù)師的戰(zhàn)無不勝。危險還在于身陷反駁之樂、濫用并認同技藝戰(zhàn)無不勝，會迅速失去對意見世界常識的認信（《王制》539b-d），反噬自身乃至整個哲學。柏拉圖時代最鮮明的反噬，也是柏拉圖所有哲學寫作的源頭，恰是蘇格拉底因教授哲學遭受審判。

化身赫拉克勒斯的蘇格拉底既要與九頭蛇和巨蟹艱難作戰(zhàn)，也要為九頭蛇抵擋本應相助自己的伊奧勞斯；他既不希望九頭蛇取勝，同樣不希望伊奧勞斯最終蛻變?yōu)榫蓬^蛇那砍斷又能重生的頭顱之一，哪怕這個頭顱分外強大、能幫他噬咬九頭蛇本身。從哲學立場看，智術(shù)即便荒謬，也不過是“無害的扭曲”（harmless deformity）。①［美］施特勞斯：《蘇格拉底問題與現(xiàn)代性——施特勞斯講演與論文集：卷二》，第217頁。《歐蒂德謨》通過蘇格拉底的赫拉克勒斯形象，不是澄明而是模糊了哲人與智術(shù)師的關(guān)系，或許柏拉圖意在指出但又無法言明的恰好是：既非智術(shù)師亦非哲人者，才是哲學的天敵（303c-304b5、305c5-d）。

結(jié)語

對話中的智術(shù)師言辭競賽意味濃厚，②［德］施萊爾馬赫：《論柏拉圖對話》，黃瑞成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01頁。在以神話傳統(tǒng)中最富勇力、最能在競賽中獲勝的赫拉克勒斯比作蘇格拉底后，競賽本應達至頂峰，以赫拉克勒斯勝利告終。但文本走向恰恰相反，蘇格拉底未能取勝需要逃走（297b10）。這位“諸神判定最智慧的人”，③［法］盧梭：《論科學和文藝》，劉小楓編，劉小楓、冬一、龍卓婷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6—39頁。用自身行動昭示哲人的生活方式：相較在競賽中戰(zhàn)勝智術(shù)師，哲人寧可承認眼前的失敗，也要窮盡可能，在智術(shù)師式啟蒙席卷下，保全真正對智識的愛欲，換言之，保全哲學。比起變得智術(shù)師般能說會道，能在言辭的戰(zhàn)場上擊潰智術(shù)師，蘇格拉底寧可為了更大的正義承擔失敗。

失敗降臨在傳統(tǒng)神話中戰(zhàn)無不勝的赫拉克勒斯身上，一面勾勒出了蘇格拉底身處智識環(huán)境之艱難：即便賦予古典英雄的偉力，依然無望脫困而出；一面悄然完成了蘇格拉底式哲人對傳統(tǒng)神話英雄的超越。英雄并非神明、仍是有朽之人，難免需要一場接一場的勝利以維持自身形象不墮，因為有朽的凡人并未通過勝利縮短自身與永恒存在的距離；但哲人無懼甚至樂于主動接受失敗，這非但無損哲人保全可貴的對智識的愛欲，更是再次澄明了有朽之人所能觸及的朝向不朽之路：在言辭中保全哲學，在行動中過愛智慧的生活。蘇格拉底將自己被比作赫拉克勒斯的對話轉(zhuǎn)述予文本中的聽眾常人克力同，礙于天性、資質(zhì)、年齡等要素，克力同未必能真正理解其苦心孤詣，蘇格拉底難免無助、難逃孤獨；柏拉圖將蘇格拉底的轉(zhuǎn)述寫作為對話《歐蒂德謨》，文本注定向未來的潛在哲人開放，在此意義上，赫拉克勒斯似的蘇格拉底不再孤獨、終有人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