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淵 康璐
盡管中國人自己主持沙龍(salon)的歷史將近百年,但很長一段時間,沙龍被視為小資產階級甚至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無論是文學史、思想史,都有意無意避而不談,直到最近十多年,學界才從史學、文學、社會學、思想史等多個維度展開研究,促使這一被遮蔽的文化現象得以敞開,收獲諸多正面評價。中國現代著名沙龍的主持人、參與者大多是作家或批評家,文學自然成為對其進行研究的主要視角,只不過學者們往往借用福柯、哈貝馬斯、布爾迪厄等西方思想家的相關理論,探討這些沙龍在建構文學場域、開拓文化空間上的特殊方式與貢獻。在既有成果中,兩部專著較具代表性,一是《中西融通與文學互鑒:曾樸、曾虛白父子與“真美善作家群”研究》①王西強:《中西融通與文學互鑒:曾樸、曾虛白父子與“真美善作家群”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二是《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②費冬梅:《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前者屬于個案研究,從文學變革的維度,呈現“真美善”作家群整合本土與外來資源,擇取新路、謀求發展的文學理想與實踐,揭示其經由“法國式沙龍”,在競爭激烈的上海文化場域開拓話語空間的艱難歷程;后者算是現象闡釋,在梳理中國沙龍之誕生、發展及具體形態的基礎上,探討其在型塑知識分子自由品格上的特殊功用,辨析其與多種文學樣式及主題之間的隱秘關聯。除此之外,還有零星論文和相關傳記,也觀照到幾個重要沙龍的聚散情形,借此考察京海兩派甚至京滬兩地作家的生存方式,對沙龍在積累文化資本、爭奪話語權力、建構文化場域等方面的具體情形給予描述和闡釋。
毋庸置疑,近年來中國現代沙龍研究,已經超越逸聞趣談式的平面化階段,呈現出將其放回歷史現場進行學理考辨的新景觀,力圖揭示其與時代思潮、文藝創作之間紛繁復雜的聯系與糾葛。這些成績的取得,得益于權力話語、公共領域、象征資本等西方理論的啟示。的確,將這些理論用于沙龍研究,有其合理之處。哈貝馬斯就曾將沙龍、宴會、劇場、咖啡館視為“公共領域”的早期形態,而沙龍作為信息交換場所,不僅能夠印證福柯的知識-話語權力理論,同樣也契合布爾迪厄的判斷:任何場域之內的活動,都必然是對資本的爭奪與占有。其實,“共同體”這一術語,也適合用來對沙龍進行考察與分析,畢竟,沙龍也是小型共同體。但截至目前,這方面的學術成果尚不多見,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就中國現代文藝沙龍如何形成“共同體寫作”及其與“花廳”文學的關系問題略作探究與闡釋。
沙龍起源于17世紀初的法國,指在貴族豪華客廳舉行的社交聚會,因其精致、高雅,迅速在歐洲各國流行開來。沙龍成員主要是貴族、作家、學者、畫家、音樂家等社會名流,發出邀請的主人多為名媛貴婦,參與者圍繞文學、繪畫、音樂、哲學、政治等各種時尚話題進行自由交談,常常碰撞出藝術及思想靈感。相對而言,早期沙龍是達官顯貴所喜愛的圈子化、文藝性社交活動與生活方式,雖有講究品位、抵制宮廷文化、開辟言論空間等新特質,但也難免裝腔作勢、附庸風雅。到18、19世紀,沙龍形式有所改變,參與者的身份逐漸泛化,其性質由文藝客廳向政治俱樂部演變,成為啟蒙與革命思想的搖籃,繼而遭受打壓與禁止,但沙龍并未消失,不僅衍生出文藝展覽這種新形式,還在20世紀蔓延至世界其他地方,形成相對自由、開放的公共文化空間,其影響輻射開來,創造出獨具特色的文化場域。
近現代交替之際,中國學人負笈歐美,有機會接觸甚至參與沙龍聚談,到新文化運動之時,“不少中國學人和文化人似乎已對‘沙龍/Salon’概念有所了解,至少是那些崇洋趨新的文化人已經認可這一概念”③方維規:《歐洲“沙龍”小史》,《中國圖書評論》2016年第3期,第69頁。。1920年代至1930年代,不僅有外國人在中國舉辦沙龍④影響較大的有日本商人內山完造開辦的內山書店,美國名媛伯納迪恩·弗里茨夫人在自家客廳舉辦的文藝沙龍。,中國人自己主持的沙龍也在上海、北平、南京、杭州、蘇州等一線城市流行起來,“只不過有的比較正式,而有的只舉辦一兩次后就不了了之”①費冬梅:《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第20頁。。在眾多沙龍中,曾樸、曾虛白父子的“真美善書店”(1927-1930,上海法租界馬斯南路),邵洵美的“花廳”(1928—1937,上海金屋書店及邵氏書房),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的“太太客廳”(1931—1937,北平北總布胡同3號)②“太太客廳”得名于冰心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有學者認為這個稱謂“名不副實”,因為“當時的茶會并不是徽因組織,而是思成和徽因共同對朋友提出的邀請和一些雅客的慕名而來,而地點更不只是‘客廳’,聚會常在老金的院子,偶爾還挪到一家中國餐館。”參見陳姝:《林徽因傳》,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年,第166頁。,朱光潛、梁宗岱的“讀詩會”(1934—1936,北平慈惠殿3號),持續時間長,參與成員多,聲名相對顯著,對中國現代文化尤其是文學藝術產生了較大影響③1923年底開始的“新月聚餐會”“新月社俱樂部”也具有較為明顯的沙龍性質,對新月社的形成以及凝聚社員關系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參見劉肖琴:《新月聚餐會、新月社俱樂部相關史實考》,《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1年第1期)。還有學者挖掘出西南聯大師生之間的各種聚談,稱之為“西南聯大文化沙龍”(參見明飛龍:《西南聯大師生日常生活的詩意呈現——西南聯大文化沙龍考察》,《社會科學論壇》2016年第11期)。。
我們既然決定從“共同體”這一理論視角來闡釋中國現代文藝沙龍,就有必要對“共同體”這一核心概念略加說明。雖然“共同體”被中國學界普遍關注,得力于美國政治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1983,1991)一書簡體中文本《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④[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推出簡體字版,之后多次再版、重印。的出版,但安德森并非“共同體”學說的原創者,除去古已有之的潛在思想資源,真正對“共同體”理論做出系統性建構的是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
1887年,滕尼斯出版《共同體與社會》一書,運用多學科知識,結合人類歷史進程,提出“共同體”是先于“社會”而存在的生活方式,共同體的形成基于喜好、習慣、記憶等本質意志,而社會則源于深思、決定、概念等抉擇意志。按照滕尼斯的分析,近現代以來,共同體生活逐漸被社會生活所取代,人與人之間的有機情感轉換成機械理性。雖然《共同體與社會》采用的是二元對立分析方法,但作者也認識到,共同體時期已經出現社會的某些特征,社會階段仍保留有共同體的諸多因素。所以,他在惋惜共同體消逝的同時,仍對未來持謹慎樂觀的態度。也就是說,滕尼斯的“共同體”理論不僅是一首歷史挽歌,還是激勵人們改良社會秩序、重建新式共同體的進行曲!
在《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滕尼斯將共同體區分為血緣(blood)、地緣(place)、精神(mind)三種類型,三者的特征與關系如下:
作為本質的統一體(Einheit des Wesens),血緣共同體發展著,并逐漸分化成地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直接地體現為人們共同居住在一起,它又進一步地發展并分化成精神共同體,精神共同體意味著人們朝著一致的方向、在相同的意義上純粹地相互影響、彼此協調。我們可以將地緣共同體理解成動物性生命之間的關聯,就像我們將精神共同體理解成心靈性生命之間的關聯。因而精神共同體在自身中結合了前兩種共同體的特征,構成一種真正屬人的、最高級的共同體類型。①[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張巍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87頁。
據此標準,中國現代文藝沙龍屬于精神性質的共同體,它關涉人的心靈生活,是共同體的高級形式。在滕尼斯看來,與血緣性質的親屬關系和地緣性質的鄰里關系不同,精神性質的共同體基于并且能夠加深“友誼”關系,而“友誼”關系“獨立于親屬關系和鄰里關系,它以人們一致的工作、一致的思維方式作為條件和結果;因此,人們從事的職業或技藝越相同、越相似,友誼就越容易產生。但人們必須通過輕松的、經常性的會聚才能將友誼的紐帶聯結起來并維持它,例如在一個城市里,這樣的會聚就最有可能實現。”②[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張巍卓譯,第89頁。這一描述與中國現代上海、北平的文藝沙龍可謂是若合符節。
我們先看上海曾樸、曾虛白父子的“真美善書店”和邵洵美的金屋書店及邵氏書房。曾樸雖受舊式教育,并未出國留學,但青年時期在同文館修習法文,后結識在法國生活近20年且曾擔任駐法參贊、代理駐法公使的陳季同,“遂開始醉心法國文學,苦研法文”③時萌:《曾樸生平系年》,《曾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7頁。,幾年之后,著手翻譯法國小說。正因為對法國文學及文化充滿向往,在56歲時,曾樸不顧年高,毅然決定與長子曾虛白一起開辦真美善書店,發行《真美善》雜志,“一方面想借此發表一些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拉攏一些文藝界的同志,朝夕盤桓,造成一種法國沙龍的空氣”④曾虛白:《曾孟樸年譜》,魏紹昌編:《孽海花資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9頁。。令人欣慰的是,曾樸不僅自己攀上文學事業新高峰,還借此引領中國沙龍文化新風尚。真美善書店位于頗具異國情調的馬斯南路,其沙龍成員的交往方式,也如曾樸所愿,具有濃厚的法國味兒。曾虛白回憶說:“一堆青年,有時兩三個,有時十多個,圍繞著一位老先生,……跟著這位老先生娓娓長談,是我們馬斯南路客廳里每夜都有的熱鬧景況。這些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踏進門不一定要跟這位談鋒正健的主人打招呼,要想走,也都那么默默無聲的溜了。我父親就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氣氛,感覺這才有些像法國的沙龍。”⑤曾虛白:《曾虛白自傳》(上集),中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8年,第95頁。據相關資料,今日能夠確定的沙龍成員,除曾樸、曾虛白父子之外,還包括邵洵美、郁達夫、趙景深、傅彥長、張若谷、李青崖等在內的十余人,他們大多比曾虛白還年輕,與曾樸存在代際差異,籍貫也以江蘇、浙江為主,職業基本上是報刊及書店編輯,沙龍的主要話題是法國文學及中國新文學作家作品,晚清文壇、政界、商界的逸聞趣事也是談論的重要內容⑥曾樸沙龍成員構成的具體情況,請參看費冬梅:《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第57—59頁。。這就意味著,維系曾樸沙龍的紐帶,既有血緣關系,也有地緣因素,當然更多的還是精神上的趣味相投:譯介法國文學和創造中國新文藝。
與曾樸的半新半舊相比,邵洵美算是典型的新式作家,未滿19歲就游學歐洲,結交包括徐悲鴻、張道藩、徐志摩等在內的大量海外留學生,回國后很快融入獅吼社,認識許多新朋友。1928年3月,受曾樸啟發,邵洵美開辦金屋書店,7月與獅吼社成員合作,編輯《獅吼》復活號,半年后停刊,集中精力出版《金屋月刊》。①參見王京芳:《邵洵美年表》,《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1期,第28—29頁。金屋書店、《金屋月刊》的命名與風格,深受英國The Yellow Book(《黃面志》)和Savoy(《薩伏依》)雜志的影響,主要發表、印行具有唯美風格的文藝作品,為唯美主義的中國傳播與發展,做出重要貢獻。邵洵美、盛佩玉夫婦均出身豪門,家境殷實且為人慷慨,精心打造的金屋書店和邵氏書房自然成為同道、朋友聚談文藝的理想場所。邵氏沙龍持續近十年,今日能夠確認的成員超過三十個,大部分都是邵氏的同齡人,就籍貫而言,仍以江蘇、浙江為主,但也包括上海、廣東、湖南、湖北②邵氏沙龍成員的具體情況,參見費冬梅:《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第132—136頁。,其原因在于這些地方較早接受歐風美雨的洗禮,商業經濟及出版文化率先發展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講,邵氏沙龍成員并無血緣關聯,地緣特色也相對薄弱,算是純粹精神性質的共同體。
和上海有所不同,北平是五朝古都,文化傳統非常厚重,西化進程稍顯緩慢,但它畢竟是新文化和五四運動的發源地,高等教育相對發達,匯聚了一大批留學海外的學院派知識分子。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中期,北平已有八道灣“苦雨齋”雅集、“來今雨軒”聚餐會、新月社俱樂部、西京畿道34號聞一多家的“黑屋”讀詩會等準沙龍形式的共同體,陳衡哲、凌叔華、冰心幾位女性作家也主持過小規模沙龍性質的茶會,到20世紀30年代,相繼出現星六聚會(金岳霖)、太太客廳(梁思成、林徽因)和慈慧殿3號讀詩會(朱光潛、梁宗岱)等幾個比較成熟的文藝沙龍。值得注意的是,星六聚會的20來個成員幾乎都有歐美名校求學的經歷,專業頗不相同,回國后受聘于北大、清華、營造學社、中央研究院等大學及科研機構,屬于知識精英階層,加之胡適、徐志摩、葉公超的參與,帶有比較鮮明的新月色彩;太太客廳與星六聚會的成員重合度比較高③星六聚會與太太客廳兩大沙龍的成員統計,參見費冬梅:《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第174—175、181頁。,但由于林徽因創作詩文且喜談文藝,吸引沈從文、卞之琳、蕭乾等年輕作家的參與,加上同屬星六聚會成員的李健吾、朱自清、葉公超,文藝氣息相對濃郁,遺憾的是,徐志摩1931年11月突然離世,否則,太太客廳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會更加深遠。
慈慧殿3號讀詩會,由朱光潛、梁宗岱主持,不久梁宗岱因婚戀糾紛遠赴日本,朱光潛成為核心人物。僅從稱謂便能看出,讀詩會具有極強的專業屬性,今日能夠確定的30多名成員,幾乎囊括留在北平的著名詩人、詩壇新秀以及新詩愛好者,其陣容相當強大,打破了籍貫、年齡、派別等多重界線,“顯示出極大的兼容性,同時又呈現出明顯的代際特征”④費冬梅:《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第225頁。。讀詩會持續兩年多時間,不僅誦讀詩歌、散文、小說,還評價文學新作,甚至預約沙龍成員專題講演,營造出濃厚的學術氛圍。
據相關記載,星六聚會、太太客廳里的交談相對隨意,涉及人生、文學、藝術、時政、社會等各種話題,用梁思成的話說,就是“海闊天空的‘神聊’”,且“聊天之意不在求專精,而在求旁通”⑤梁思成:《不要輕視聊天——與李道增的談話》,《大拙至美:梁思成最美的文字建筑》,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第237頁。,頗具“友誼-知識俱樂部”的特征,而真美善書店、金屋書店、慈慧殿3號等幾個沙龍卻有所不同,或呼吁譯介法國文學,或主張引進唯美主義,或強調探索現代漢語詩學,目標比較明確,介入當下詩壇、文壇的意愿相對執著,是真正基于友誼且具有精神追求的文藝沙龍。
法國批評家阿爾貝·蒂博代曾否定性地認為“口頭批評”容易滑向諸如道聽途說、集團主義、錯誤判斷等危險境地。在談到集團主義傾向時,他說:“沙龍里的批評,小團體里的批評,其趨勢是變成派別的批評”,原因在于“人們和派別都希望聽到老生常談,他們只給予他們聽慣了的老生常談以榮譽或者反響”。①[法]阿爾貝·蒂博代:《批評生理學》,趙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6頁。就普通沙龍而言,這一論斷或許沒什么問題,但對真美善書店、金屋書店、太太客廳和慈慧殿3號來說,卻不太恰當。這幾個沙龍中的言論并非老生常談,反而因為彼此辯駁、相互啟發催生不少新思想、新觀念;太太客廳、慈慧殿3號的確對京派文學、京派批評有很大的促進作用,但并未導致集團主義,畢竟“京派”也只是緣于偶然事件的一種泛稱,并無正式組織和宣言。
滕尼斯在辨析共同體的友誼關系時還感嘆說:“精神性的友誼展現了一幅看不見的景象,它像一座神秘的城市與一次不可思議的會聚,它仿佛由一位藝術家的直覺、由一種創造性的意志賦予了生命,因而它生機勃勃。”②[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第89—90頁。上述幾個沙龍因精神性友誼關系所呈現出的勃勃生機,為中國現代文學步入黃金時期注入強勁動力,它源于客廳或書房,通過報刊、書籍傳遞出去,將更多的作者與讀者凝聚起來,形成特色鮮明的文學場域,培育出豐富多彩的文學樣式,其中一種與沙龍生活及交往方式緊密相關,我們姑且稱其為“花廳”文學。
“花廳”是邵洵美對“salon”一詞的中文翻譯。1933年,中國文藝沙龍正處于高光時刻,邵洵美在《時代》雜志發表介紹伯納迪恩·弗里茨夫人的短文《花廳夫人》,希望通過提倡“交際的敘會”,“把文學打進社會里去,……從麻雀撲克手里奪回他的地位”③邵洵美:《一個人的談話》,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69頁。。邵氏指出:“花廳夫人便是Salon的領袖。……Salon的譯義即會客室,我譯作花廳不過是為了字面上的漂亮。”④邵洵美:《一個人的談話》,第71頁。今日看來,持續十年左右的中國現代沙龍,的確孵化、催生出一種特別的文學樣式——“花廳”文學,這或許超出邵洵美當年的預料,但卻一定程度地實現了他的理想。大體而言,寬泛意義上的“花廳”文學,其內容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對西方沙龍的介紹以及對中國文藝沙龍的提倡。近現代交替之際,游歷、留學歐美的中國學人,開始接觸咖啡店、沙龍等消閑雅聚場所。比如,1867年底,王韜接受英國漢學家理雅各的邀請從香港起程西行,到歐洲后,途經意大利、法國,前往英格蘭、蘇格蘭,直到1870年初離開英國返回香港⑤參見張志春編著:《王韜年譜》,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可謂大開眼界,將近20年之后,點石齋石印局印行他的《漫游隨錄》(1889),其中就有關于法國“加非館”(咖啡館)的記錄和評價:“其國所設加非館棋布星羅,每日由戌初至丑正,男子咸來飲酌,而妓女亦入肆招客。男女嘲笑戲狎,滿室春生,鮮有因而口角者。桑間濮上,贈芍采蘭,固足見風俗之淫浹。”⑥王韜:《漫游隨錄·扶桑游記》,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1頁。在《漫游隨錄》中,王韜還介紹了自己參加英國富人家庭頗具沙龍意味的宴飲、歌舞情況。①參見王韜:《漫游隨錄·扶桑游記》,第149頁。此外,晚清外交官陳季同曾用法文撰寫Les Parisiens Peints par Un Chinois(1891,《中國人筆下的巴黎》),其中關于咖啡店的部分,字里行間頗多贊賞之意,30多年后被張若谷翻譯成中文發表。②參見若谷譯:《巴黎的珈琲店——陳季同將軍〈中國人描繪之巴黎人〉的一頁》,《申報》1928年8月14日,第(249)391頁。比較有趣的是,張若谷也于1933年5月從上海出發去歐洲諸國游歷,1934年12月回到上海,1936年中華書局出版他的《游歐獵奇印象》,其間也記錄了他在布魯塞爾一咖啡店與座客們歡飲、暢談的情形。③參見張若谷:《游歐獵奇印象》,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第183頁。
相對咖啡館而言,中國人對沙龍的關注稍晚一點。1917年梅光迪在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中國留美學生月報》)上發表The New Chinese Scholar,其中盛贊法國cultured ladies in the drawing room(客廳里有教養的夫人)對法國學者的改造(transform),認為中國學人也急需優雅女性的熏陶。④參見中華梅氏文化研究會編:《梅光迪文存》,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4—35頁。這里雖未使用salon一詞,但所指是一回事。“五四”時期的劉半農、李思純、田漢、李劼人等,在《新青年》《少年中國》等刊物上發表文章,其中部分內容涉及西方salon藝術展的情況。田漢在《惡魔詩人波陀雷爾百年祭》(1921年11月《少年中國》第3卷第4期)中將salon譯為沙龍。⑤參見方維規:《歐洲“沙龍”小史》,《中國圖書評論》2016年第3期,第69頁。到1928年,覺非在《法國浪漫文學運動中的女英雄》一文中對“沙龍”給予了一個概念式界定:“所謂‘沙龍’,類于一種文會,由富貴家的才女子創立,聚一般學者文人以議論學問,月旦文章,而為其終決之權衡者則‘沙龍’的女主人。不單哲學,科學的思想,詩歌,小說,戲劇,經女主人評鑒,由‘沙龍’傳出而流播全法國,即我們現在讀的法文,其字句,其語法,亦多由這些‘沙龍’的女主人判定,而后世奉為典型。”⑥覺非:《法國浪漫文學運動中的女英雄》,《貢獻旬刊》1928年4月第二卷第六期,第1頁。此處對沙龍女主人之影響力的看法不免稍顯夸張,但對沙龍本身的描述大體準確。這說明,此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已然熟悉西方沙龍,隨之而來的是提倡與模仿。比如,留學法國并獲得博士學位的徐仲年就曾發表《提倡星期茶話會》,在介紹西方沙龍聚會的基本程序之后提出“我們不妨仿制一番”的建議⑦參見徐仲年:《提倡星期茶話會》,《小貢獻》1932年6月12日第12號。。即便1934年,李金發在甚贊“法國的文藝客廳(Salons litteraires或音譯作‘沙龍’)”之后,也覺得“為今之計至好有一個文藝俱樂部,給各派文人聚集,則以后各報紙屁股必可少打筆墨官司”⑧李金發:《法國的文藝客廳》,《人間世小品文半月刊》1934年12月20日第18期,第11頁。。
第二,對沙龍生活的記錄與表現。記錄部分,主要由主持人、參與者及其他相關人士,以日記、書信、回憶錄等方式保存下來。就拿“太太客廳”來說,朱自清日記、林徽因致費慰梅書信、蕭乾《一代才女林徽因》(1984)、卞之琳《窗子內外:憶林徽因》(1984)、費正清Chinabound:A Fifty Year Memoir(1982)、林洙《大匠的困惑:我與梁思成》(1991)、費慰梅Liang and Lin:Partners in Expi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1994)、梁再冰《我的媽媽林徽因》(2004)等都有所涉及,其他幾個沙龍的記錄情況也大致如此,限于篇幅,不作羅列。基于這些零星文字,我們得以想象和重建當時的情形。至于表現沙龍的文學作品,較具代表性的是四篇小說,其中《我們太太的客廳》(冰心,1933)和《貓》(錢鐘書,1946),都是短篇小說且具有明顯的隱射、諷刺特征,加之作者名氣大,受到的關注比較多。實際上,還有兩部篇幅較大而且對沙龍生活給予美化、加以賞玩的作品。一部是張若谷的《都會交響曲》(1929),由四個短篇構成,以沉醉甚至炫耀的心態展示上海夜生活,既描寫了酒吧、舞廳、咖啡館等娛樂場所,也寫到彭少爺書房的陳設、斯文書房中的文學誦讀會,似乎有所隱射,沙龍風味比較明顯。另一部是林微音的《花廳夫人》(1934),描寫文藝批評老師鐘貽程將暗戀自己的校花孫雪非,短時間內培養、馴服成擁有高雅氣質、文藝休養的“花廳夫人”(Madame de Salon)的故事。除小說之外,還有散文,比如史蟫的《文藝咖啡》(1944)以及張若谷《異國情調》(1929)和林微音《散文七輯》(1937)中的個別篇章,都寫到咖啡店里的閱讀與交際情況。
第三,“花廳”文學最主要的內容是具有沙龍風味的文學創作及批評。沙龍里的言談轉瞬即逝,影響范圍有限,公開發表的詩文與著作,不僅看得見、摸得著,還能將作者、讀者凝聚起來,形成更大的精神或者說文學性質的共同體。上海的曾樸、邵洵美在組建沙龍的同時,就創辦了書店和刊物,目的在于培養文化的“班底”和“護法”①參見邵洵美:《文化的班底》《文化的護法》,分別刊載于1935年《人言周刊》第2卷第20期、《時代》第8卷第11期。。北平聞一多的家被徐志摩稱為“一群新詩人的樂窩”②徐志摩:《詩刊弁言》,《晨報副刊·詩鐫》1926年4月1日,第1頁。,這里孕育出《晨報副刊·詩鐫》;林徽因及其太太客廳也通過扶持沈從文、激勵蕭乾,促成《大公報·文藝副刊》和《大公報·文藝》攀上新高峰;朱光潛家的讀詩會醞釀出《大公報·文藝》的刊中刊——“詩特刊”,在京派文學日益壯大之時,還創辦《文學雜志》,只可惜日軍進犯北平,阻滯了該刊前進的步伐。全面抗戰之后,作家、學者忙于救亡圖存,沙龍失去生存環境,漸趨沉寂。
盡管如此,沙龍盛行的十來年,正好是中國現代文學取得豐碩成果的時期,其中京滬兩地、京海兩派的不少作家,或出入客廳,或參加茶會,或落座咖啡館,意猶未盡之時,往往將沙龍里的聚談轉移到刊物上,呈現于作品中,形成風趣、閑適、幽默以及碎片化、傾訴性的文學風格③費冬梅在《沙龍:一種新都市文化與文學生產(1917—1937)》中探討了沙龍與現代小說、散文以及都市文學的關系,可以參考。。比如,《申報·藝術界》中的“咖啡座”專欄,在“開幕詞”中,編者朱應鵬明確表示:“從本月起,本刊辟出這一塊小小的園地,設立了一個咖啡座,為讀者諸君隨便聚談之所,……希望同志們有閑空的時候,不妨隨時入座,竭誠歡迎。”④“咖啡座”專欄始于1928年8月6日,絕大多數時候寫成“珈琲座”。再比如,《文藝茶話》⑤《文藝茶話》創刊于1932年8月,終于1934年5月,共出版20期。是十幾個朋友聚談七次之后決定創辦的,章衣萍在相當于發刊詞的《談談〈文藝茶話〉》中講:“我們要口里的文藝茶話有點成績,所以我們刊行這個小小的《文藝茶話》,這是我們同人的自由表現的唯一場所,——不,我們也希望能引起全國或全世界的文藝朋友的注意,接受或領悟我們的一些自由表現的文藝趣味。我們是歡喜而且感謝的。”又比如,《論語》半月刊也是在邵洵美家醞釀出來并由他的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發行⑥參見章克標:《閑話〈論語〉半月刊》,中國香港:《讀者良友》1986年第6期。,化名記者K的章克標在創刊號《編輯后記》中寫到:
我們同人,時常聚首談論,論到國家大事,男女私情,又好品論人物,又好評論新著,這是我們“論”字的來源。至于語字,就是說話的意思,便是指我們的談天,因除了可以歸入論字的話題以外,我們還有不少的談話,這些全都歸入這語字去的,這是“語”字的來源。這樣的兩個字拼湊起來,便成了論語,格式內容里也和孔夫子的《論語》差不多,因為也是甲一句,乙一句,東一句,西一句,拉拉雜雜一大堆大道理。①記者K(章克標):《編輯后記》,《論語》1932年9月16日創刊號。
《論語》半月刊前后兩個階段共出版177期,相對穩定的撰稿人,所謂“論語朋友”多達數十個,他們多半是邵氏沙龍的常客,堅持創作獨具特色的“論語文章”。作者之一徐訏評價《論語》說:“它既非學術刊物,又非文藝刊物,也不是時事刊物,然開口微中,常及學術,涉筆見俏,亦帶文心,引證覓據,不出時事。有趣而不肉麻,樂而不淫,諷刺而敦厚,笑人亦笑己,凡此種種都是論語特色,也成為論語空氣,……”②徐訏:《論語周年話白卷》,《論語》1947年12月1日第142期。不難看出,這種特色、空氣與沙龍的氛圍非常相似!為了彰顯自由言談、廣泛交流的風格特征,《論語》還專設“群言堂”“你的話”“我的話”“他的話”“啞巴的話”“今人之語”等系列欄目。除《論語》之外,邵洵美還出版有《十日談》(旬刊,1933—1934)、《人言周刊》(1934—1936)等“言”“談”味道濃厚的綜合性刊物,他本人也發表不少“藝文閑話”,包括連載于《人言周刊》上的《一個人的談話》③邵洵美創辦的第一出版社于1935年推出單行本,其篇幅與上海書店出版社的邵洵美作品系列之藝文閑話《一個人的談話》相差很大,后者收文32篇。。不僅如此,邵洵美還留下一百多篇匯報組稿情況、講述辦刊心得、描繪未來打算的“編輯隨筆”,它們“不是流水賬,也不是敷衍的語句,……像是在和讀者嘮嗑”④謝其章:《序》,邵綃紅選編:《自由譚》,邵洵美作品系列之編輯隨筆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2頁。。實際上,沈從文、蕭乾在主編《大公報》的文藝副刊時,也經常舉辦招待宴會,借聚談的機會組織稿件和聽取辦刊意見,參與者大多是太太客廳和慈慧殿3號兩大沙龍的成員。上述情況表明,朱應鵬、章衣萍、邵洵美、沈從文、蕭乾等人主辦的刊物、發表的文章,很大程度上是沙龍的延續與擴展,它們具有明顯的沙龍風味,可謂順理成章。
除了創作,某些批評、學術文章,也頗具沙龍特征,最典型的例子是朱光潛的系列論著。在北平主持讀詩會期間,朱光潛不僅撰寫了對話體論文《詩的實質與形式》⑤《詩的實質與形式》(對話體)作于1935年,在此之前朱光潛還撰寫有對話體論文《詩與散文》(1932)。參見宛小平:《朱光潛年譜長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04、78頁。,還發表有《說“曲中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談趣味》《給青年朋友們談文藝的甘苦》《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從生理學觀點談詩的“氣勢”與“神韻”》《談書評》《談靈感》《談作文》《談選本》《談晦澀》等一系列“絮語漫談而又條理暢達,富于理趣和談話風”⑥鄭麗霞:《朱光潛批評文體的論說藝術》,《福建論壇》2018年第5期,第124頁。的批評文章。1936年,朱光潛經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文藝心理學》,雖然探討的是美感經驗、文藝與道德、藝術起源與創造等理論問題,但卻寫得生動活潑、深入淺出,用朱自清的話說就是:“他象談話似的,一層層領著你走進高深和復雜里去。……他讓你念這部書只覺得他是你自己的朋友,不是長面孔的教師、寬袍大袖的學者,也不是海角天涯的外國人。”⑦朱自清:《朱佩弦先生序》,朱光潛著:《文藝心理學》,上海:開明書店,1935年,第4頁。除朱光潛之外,被視為京派批評家的還有李健吾、梁宗岱、李長之、沈從文、李廣田、林徽因、葉公超等,雖然他們各具個性,但大多提倡“自由生發、自由討論”①朱光潛:《我對于本刊的希望》,《文學雜志》1937年5月1日第1卷第1期。,強調批評是“靈魂在杰作之間的奇遇”,是“一個人性鉆進另一個人性”。②劉西渭:《〈愛情三部曲〉——巴金先生作》,《大公報·文藝》1935年11月3日第36期。他們的文章,往往興到筆流,婀娜多姿,綻放出清澈、風趣、和諧、開放的批評風格。放眼現當代文學批評史,這些特征的集中呈現并非普遍現象,很難說沒有受到彼時文藝沙龍的啟迪與影響。殊為可惜的是,中國現代文藝沙龍從興起到衰落只有十來年,在隨后的半個多世紀里,處于休眠狀態,流風余韻逐漸飄零,再次繁盛之時,已然失去昔日高貴、典雅的光環,成為普通“聚會”的代名詞,其功能、形態與當年相比已然是大相徑庭,不可同日而語。
1920年代中后期,中國現代文學由革命與批判轉入建設和創造,各種思潮、眾多流派、不同體裁聯袂登場,競相綻放。在此進程中,北平、上海人文薈萃,演繹出一場精彩的文學地理雙城記。與此同時,基于友誼、知識與精神的共同體——文藝沙龍,在京滬兩地流行開來,即便存在諸如圈子狹窄、趣味小眾、脫離人民等諸多缺陷,但也促使自由言說、彼此分享、相互觸激的交流方式蔚然成風,進而突破客廳、沙龍的空間限制,延展至刊物與出版社,創造出寬廣的文化場域,團結更多作家,吸引大量讀者,凝聚成更大的文學性質的共同體。在中國現代文學甚至文化發展史上,扮演關鍵角色,發揮重要作用。自興起到衰落,中國現代文藝沙龍可謂是來去匆匆、曇花一現,但其影響卻不容小覷。從形式上看,它源自西方,但很快完成本土轉化,畢竟中國古代也有漫長的文人雅集傳統,兩者可謂異曲同工,從某種意義上講,甚至是殊途同歸。無論是近代、現代的沙龍、茶會、咖啡座,還是古代的詩文雅集,都屬于貴族階級、精英階層相對奢侈和高雅的交際方式,這種方式既是文學藝術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也是新一輪藝術創造的催化劑。但時過境遷,隨著中產階級、市民社會的發展與壯大,茶館、酒吧、咖啡館早已降格為大眾消費場所,沙龍也開始普及、泛化,難以形成基于友誼、知識、趣味且活動頻率相對穩定的精神性質的共同體。更為重要的是,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到全面抗日戰爭爆發之前,無論是思想氛圍、言論空間,還是書報編輯與發行制度,亦或是知識分子的人格及魅力,都有其特殊性,在別的時空很難復制。正是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當年的沙龍成員,能夠以共同體寫作的方式,強勢介入文學現場,在文藝園地、文體革新、美學風格、傳播方式等多個方面,創造出一道道亮麗的新式景觀。時至今日,那些飄散的言論,遠去的背影,隱入歷史深處的傳奇,仍然值得我們珍惜與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