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

無人之境 NO.6 駱丹 攝
駱丹的創作一直“在路上”。從2006 年穿越中國版圖的《318 國道》到《北方,南方》《素歌》,再到探索不同視覺感知方式的《何時離去》《回光》,如今作品《無人之境》既延續了此前對于地理空間的行走探索,也呈現了藝術家持續性、有目的的對于不同創作手法、風格、材質的嘗試與體驗。
《無人之境》的“境”可以有多重含義:“邊境”“心境”“境界”……大漠里沉寂的墳冢兵戎、現代工業壘砌的建筑,被時間一一吞沒后又在照片里顯現出海市蜃樓般虛影。古人說“地闊八荒近, 天回百川澍”,駱丹從外化的地理景觀走向內心境地深處,在這浩瀚地景之下,藝術家與天地寥寥對坐,浮現出新的靈暈。
創作每一個作品,我拍攝的時間周期都比較長,在不同時間會用不同的技術去表達。在一個系列里,總是使用同一種觀看方式,時間長了之后,會覺得有一些厭倦,自己也不太想去重復。在后面的創作當中采用一些新的觀看方式,用不同的形式去做一些嘗試。總的來說,經歷了一個從快到慢的轉變過程。從最開始非常快速地電影劇照似的抓拍,用一種掃視的目光去關注拍攝對象,到后來出現的凝視,使用19 世紀的濕版攝影術,將抽象的時間視覺化。在《無人之境》中,依然延續了將時間視覺化的方法,抒情、即興、戲劇性瞬間慢慢退去,變成一種安靜、去主體、漫長的觀看。這個過程并非刻意而為之,好像是在無數條可以選擇的道路當中,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現在的路上。這種轉變,和過去的經歷有關,我的創作一直都在由個人經驗出發。它是一條線路上一個一個的站點。

無人之境 NO.3 駱丹 攝
我是一個地理和歷史愛好者,地理知識給我提供了空間感,歷史知識給我帶來了時間感。我的創作大多數時候采用“在路上”的方式展開。我熱愛旅行。我想在一個廣闊的時空當中獲得豐富的個體感受,通過作品把這些感受表達出來。河西走廊是一個狹長的地帶,它受到南邊高原和北部荒漠的擠壓,這是從人的歷史的角度去理解的,適合人生存的地帶就是這么狹窄的一條線,資源有限,一條由高原融雪形成斷斷續續的水源帶。從地理的角度去看,那里又極其廣袤,有上億年時間跨度的豐富地質構造。這個地區包括了兩種秩序,一種是人建立起來的秩序,一種是來自宇宙中的絕對秩序?!稛o人之境》想要探討的正是這兩種秩序之間的關系,也是選擇這個地區拍攝的原因。當然,拍攝不僅限于這一地區,青海、西藏、新疆都有涉及,這些地區都有兩種秩序的顯性存在特征。
人的秩序來自宇宙中的絕對秩序,中國古人稱之為天道,順天道而興,逆天道而亡。道理很清楚,要做到很難。人在漫長的時間當中對絕對秩序探索并積累知識,用知識建造和發展人的秩序,每一次文明的重大進步,都與對宇宙秩序的突破性認識有關。在不同的時間,我們抵達這片荒涼之地,在這里,我們或建造或毀滅,或生或死,對此它毫不在意,它用它的法則在此行事。宇宙秩序是絕對的、無限的,人對它須存敬畏之心。

無人之境 NO.4 駱丹 攝
人一直是我拍攝的主體,過去是,現在也是。我拍了好多年人,現在我對拍攝人的形象興趣不大了?,F在的拍攝中,我同樣會遇到許多有意思的人,我會觀察他們,但不一定會舉起相機拍攝他們。我有時候會預判,如果拍攝他們,我會得到一張什么樣的照片,現在那樣的照片不會讓我感到更興奮,可能更多的時候覺得是在重復過去做過的事情?!稛o人之境》的畫面中,人不在場,但處處又有人。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考古工作者,到達那些人留下的痕跡當中,去觀察那些痕跡,推斷它們形成的原因。這有點像我在一部穿越劇里,時空有點錯亂,未來、現在和過去變得不那么確定。這是目前能吸引我拍攝的原因。
《無人之境》所有的畫面都來自直接攝影,那是直接呈現在我面前的秩序感,不管它來自人為還是自然法則。只是大多數畫面不是一次曝光,是數次曝光拼合的結果。這些場景的時間性是模糊的,它不是某一個瞬間,而是某一段時間,它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萬年,一個畫面由幾次時間合成,這和我在現場的感受是一致的。時間和秩序是這部作品的核心,羊群那一張我覺得很有意思,它里面就有兩種秩序。如果我們把這群羊比作我們的人類社會,你也許會在里面找到你在社會中的位置,你也許會找到那只是你自己的羊,它們又在自然的法則當中。我把這個畫面放在了這部作品的結尾。
這部作品來自直接攝影,但我不想讓它完全是絕對的復制。兩年拍攝時間,其中有不同的季節,一天里的早上、中午和下午。許多片子色調不同,色溫不同,這樣的畫面往往帶來一些具體時刻的感受,我覺得這會對作品的表達造成干擾。色彩在作品里是非常主觀的感受。我希望每一個畫面的時間感是模糊的,它不代表某一個具體的時刻,而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復合體。選擇黃色調也不是懷舊,是根據拍攝地貌想象出來的基調。
這是一個巧合。我在青海的可可西里沿著109 國道往西藏方向走,在長江上游的瑪楚爾河上看到這座斷橋,第一眼就想起了納達夫·坎德的這幅作品,2008 年在連州攝影年展上我看到過他的原作,那一年我和他都獲了獎。兩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同一個地點拍攝同樣的一座斷橋,放在各自的系列里,有點像兩條不同走向的道路在某一個路口交匯,然后又各奔東西。這座橋我在三天內拍了兩次,第一次天空部分有一大塊藍天,有陽光直射的陰影,我覺得不太滿意,第二次到達這里,正好是一個陰天,光線柔和,這幅作品就是第二次拍攝的。

無人之境 NO.5 駱丹 攝

無人之境 NO.7 駱丹 攝
在拍攝《無人之境》的過程中我拍攝了許多視頻,風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作品里許多的地貌是在億萬年的時間里被風塑造出來的,靜止的圖像很難表現這種無形的力量,動態視頻和聲音可以表現。另外還拍攝了許多適合用視頻表現的內容,我把動態的視頻處理得像一個個的靜幀畫面,初看像是一幅攝影作品,隨著播放時間的繼續,畫面中某些東西會打破這種靜止。它是作品的一部分,我想在展覽中呈現兩種不同影像語言,這樣可以帶來更豐富的體驗感。
新地形攝影在視覺語言上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冷眼觀看”,這種不帶表情的觀看,對于兩個核心的部分—人造物和自然之物,保持了拍攝者的獨立性,不贊美、不批判、不夸張,平鋪直敘,也不偏向某一點,這種獨立的觀看給影像以更多的可能性,它擺脫或模糊了具體的指向,避免影像變成廉價的宣示。攝影這一媒介發展到今天仍然沒有擺脫掉工具屬性,演化為狹窄的審美趣味?!袄溲塾^看”將攝影這一媒介從具象中誕生抽象成為可能,這是攝影無可替代的語言,是它的力量所在。

無人之境 NO.8 駱丹 攝
在哪里我都有陌生感,在路上更像是我的日常,旅行多長時間對我來說好像都不稱其為問題。那是一種在路上的生活方式,同樣有買菜做飯,洗洗涮涮這些細節。通常意義的日常生活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我住的小區以外都是陌生之地,拍攝結束到現在已經有很長時間,但我好像只過了一天,每日微信運動步數大多數時間沒有超過三位數。攝影的目光是向外看的,同時也是在向自己內心深處觀看。嚴格地說,我不是一個工作室藝術家,盡管前幾年也在工作室做作品,但那不是我最喜歡的方式。也許等過些時間,當我厭倦了在路上旅行的創作方式,回到那種日常里,我會做一些關于日常的作品。

無人之境 NO.10 駱丹 攝

無人之境 NO.18 駱丹 攝
虛無感和存在感總是交替出現,在那種地方,任何一粒沙子、一粒小石子都比我存在得更長久。我行走在這些浩瀚壯闊的地景當中,留下的腳印很快就被風抹去,我的到來,我的離開,就如同一個幻影飄過。沒有風的時候,周圍變得極其安靜,只有我腳下傳來踩在碎石上的聲音,我呼吸的聲音,我心跳的聲音,站在那兒環視四周,方圓幾十公里之內,只有我,那個時候,很真實地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活著。經常有拍攝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我會在曠野里散步,找個地方坐著發呆,如果地上有漂亮的石頭會揀一些,看荒野的日落。創作不是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法。
現在這些作品就是我想要拍的,不敢說給世界留下什么作品,我想給自己留下一些感受和思考。就像作品里的場景,風吹過的曠野里每一道褶皺,都是它留下的痕跡。朋友王峻先生看它后作詞一首:風橫曠野,一念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