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我流落到陜西省略陽縣。這里地處秦嶺腹地,山高坡陡民窮,是李白為之嗟吁的蜀道第一關。我流連在這里,販點山貨倒點野味,甚是凄惶可憐,甚至到了年關還不敢做歸鄉的打算。
春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鞭炮聲鼓鑼聲從街巷小院傳來,聽得人心煩意亂,我裹掖著衣服離開縣城走向一個熟悉的小山村。這里也在操練鼓鑼做春節上街游行的準備。既然躲不掉就留下來聽聽吧。于是我就混在一幫老頭婆姨姑娘小孩子中間看著壩中十來個中青年漢子把鼓鑼敲得震天價響。
敲打鼓鑼的漢子們敦實威風,這些平時在山中辛苦刨食的人此時一個個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賣著狂傲,逞著威風,顯得不可一世。這氣氛使我這個異鄉人感到更加凄惶、悲傷、孤獨。我準備悄悄地離開。正在這時,敲打大鼓的壯漢把雙槌一收,抹一下額上的汗水,用眼光把人群掃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我身邊的一個瘦老頭身上,說:“張伯,你來玩一把。”“別,別……”這個叫張伯的老頭既瘦弱又邋遢,穿著一件破舊的黑布棉襖,雙手操在袖筒中甚是羞惑地直往后退。我感到他也是像我一樣的怕過年的落魄人。姑娘媳婦們卻揪住他往前推搡,說:“鼓神,來一個!”打鼓的漢子一臉虔誠地把有如嬰兒手臂粗的雙槌直往他面前送,那些打小鼓、腰鼓、銅鑼、銅鈸的后生們也滿臉殷殷地望著他。
我真不相信這樣的蔫老頭能敲擊出什么花樣來。我等著往下看。他感到是再也推辭不掉了,布滿皺紋和胡茬的臉上突然煥發出一股豪氣,只見他把棉襖脫下來扔到一旁,走到大鼓前。就在他將雙槌握在手中的時候,一個我不敢相信的奇跡出現了:一個在黃土中長大的像黃土一般平凡的漢子忽然間頂天立地般站在了大家面前。他的眼睛充滿光輝,臉上透出神圣,手臂像鋼棍一樣堅強起來,在輕輕地敲打了鼓沿幾下后,雙臂猛一揮,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倏地刺進了我的耳膜和心臟,接著小鼓、銅鑼一起轟鳴,一股原始混沌的神秘沖動和古老意念的混亂音符猛地從地底躥出來,通過雙腳直抵我的心中,使我有了一種脫胎換骨般的劇痛的快感。
我像被魔語詛咒了似的,雙目緊盯著他。只見他急敲慢敲,重敲輕敲。時而敲打鼓沿,時而肘杵鼓面,時而躍騰猛捶,時而貼鼓輕撫。柔時如絲綢無骨,堅時像槍擊鋼板,亂時如烏云壓頂,齊時如布兵排陣。鐵馬金戈亂箭飛,細雨輕風荷塘清,劈山開路是男兒,再聞堂前紡織聲……
就在敲擊出的聲聲鼓鳴中,我似乎聽到了大地的精神、男人的粗獷、女人的嬌娉,還有生命,嬰兒落地開始的生命、老人撒手西去的生命……這些奇妙的幻象在鑼鼓聲交織而成的音韻的羅網中不斷地沖突、糾纏、呼嘯、狂亂……它們似在演繹著生命,似在點撥著生命,似在操縱著人類奔向精神將要達及的終點……
我站在這群肅立的山民之間,觀看眼前出現的不可思議的奇跡,大鼓在響,小鼓在響,銅鑼銅鈸鏗鏗鏘鏘,而指揮這支創造奇跡的鼓隊的老人已不再是一個蔫耷漢,而是一個飄逸的精靈!一串神秘的符號!一團無形的罡聲!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人在其中。而他,此時就代表著人類在立地頂天!我驚愕了,世上竟有著這樣的聲音。我醒悟了,生命中原本就沒有卑微和可憐。
我從人群中慢慢地退了出來,充滿敬意地望著他們。我想我該回家過年了。
(選自《鼓神》,王雁著,臺海出版社2014年版,本刊有刪改)
—— 鑒賞空間 ——
“安塞腰鼓”是陜西省的傳統民族舞蹈,可以由幾人至上千人一同表演,磅礴的氣勢、精湛的表現力令人陶醉,被稱為“天下第一鼓”。劉成章以安塞腰鼓這種特定的意象來傳達他對生活、對時代的審美感受,傳達他對生命的詩意的理解。《安塞腰鼓》著重于舞動的場面描寫,展示群像特點,贊美了安塞腰鼓的熱烈、激越、豪放,以及它所蘊含的蓬勃的生命力,贊美了樸實、堅忍的陜北勞動人民,更贊美了一種自由、坦誠、熱烈奔放的生命狀態。同寫陜西的鼓鑼,王雁的《鼓神》則更加注重于個體的描寫,當瘦老頭張伯接過雙槌,“一個在黃土中長大的像黃土一般平凡的漢子忽然間頂天立地般站在了大家面前。他的眼睛充滿光輝,臉上透出神圣,手臂像鋼棍一樣堅強起來”。文章以小見大,寫出了中國人所煥發出的撼天動地的精神。
—— 讀有所思 ——
“驟雨一樣,是急促的鼓點;旋風一樣,是飛揚的流蘇;亂蛙一樣,是蹦跳的腳步;火花一樣,是閃射的瞳仁;斗虎一樣,是強健的風姿。”作者采用排比、比喻的修辭手法,描寫了安塞腰鼓壯闊、豪放、熱烈的特點。《鼓神》中也有類似的精彩描寫,請列舉并作簡要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