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到達宿營地,夕陽收走了樹影,夜色彌漫在林中。撿柴,支鍋,打水。萬事俱備,就等著馬志遠。馬志遠騎著馱糧的老馬。
每年連隊派人來砍椽子,都固定在原始胡楊林邊緣的這個地方,塔克拉瑪干沙漠里這條干涸的河床。到這里,有一個灣,可以想象洪水暴發的季節,這個河灣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像個澇壩,蘆葦鑲著邊。驚走一群野鴨。可是,我餓得已沒心情看風景了。
我想,馬志遠是不是迷路了?起碼,我們的馬車留下了車轍。
劉排長說:他來過好幾趟了,閉著眼也能找到這里。
照理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們四人坐著四匹馬拉的膠輪車,出發時,馬志遠說:你們先走,我隨后趕上。劉排長說:這個老油條,干啥事都慢三拍,我們走我們的。
后來,我們知道,馬志遠去馬廄牽老馬,飼養員老謝一定要看著老馬吃了精飼料(苞谷),飲足了水,才讓走。老謝和老馬,都是戰爭年代過來的。老馬享受特殊待遇:不駕轅,只配種。據說,農場有它的許多子子孫孫。偶爾,老馬上團部送個信,像個信使。每次老馬送信,張團長都會“接見”老馬,要是瘦了,就會刮連長的胡子(刮胡子:批評)。
那天吃飯,我們喝點兒酒。劉排長竟然帶了釣具。河灣深潭里,魚沒見過世面,很傻。用蒼蠅當魚餌,一釣一條,一釣一條。幸虧還帶了精飼料——苞谷渣,煮了,過酒。
劉排長撥拉開篝火的灰燼,沙地滾燙,露天睡覺。冷冷的月光下,有東西向我們移來……起初,我以為一棵胡楊樹在走動(我第一次進沙漠,時不時出現幻覺)。
劉排長眼尖,朝那東西大聲喊:老油條,馬呢?
馬志遠一瘸一拐地走近。我們都站起來。他說:快來水,快來飯。
我說:我們的肚子也空著,等你的面粉呢。
馬志遠騎著馱面粉的老馬,像坐搖籃,打瞌睡,從馬背上摔下來,大概馬受驚了。他說:或許,沙漠有什么驚嚇了老馬?馬志遠被摔醒了,老馬朝來的路奔跑,他追不上老馬,不得不朝宿營地走。遠遠地,他望見了原始胡楊林。
馬志遠以為干什么都“那么回事”,這一回,他騎在老馬背上還做了個夢,難道夢驚動了老馬?馬志遠表示將功補過——騎馬回去馱糧。至于老馬,老馬識途。
劉排長說:你一去一回,大家要餓癱了。他決定,借著月光,砍椽子,明天中午撤退。
第二天早晨,我出現幻覺,沙地像麥場,樹在一片麥粒上長著。看著遠處的沙丘,也像饅頭,剛揭籠,很大很大的一籠屜苞谷面饅頭。過分大,不知如何下嘴。
我聽見一聲馬的嘶鳴,也以為是幻聽。可是,老馬確實“雄赳赳,氣昂昂”地過來了,騎馬的是老謝。
馬志遠迎上去,仰著臉,說:你這家伙,把我甩掉,害得我差點兒渴死。
我的目光落在搭在老馬背上的兩袋面粉上。
老謝說:老油條,你虧待了老馬,幸虧老馬知道回家的路。
劉排長說:這一下,我們不用撤退了。
馬志遠拎了一桶水,放到老馬前邊,說:怪我不好,向你道歉。
做了一大鍋面疙瘩。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昨天晚上,老謝拎著馬燈,給食槽里拌草料,背后的衣擺被牽扯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老馬。老馬肚腹兩邊掛著的面袋已空,兩條后腿上還留著面粉的痕跡,像演員打了粉底。老謝察覺出了事了,忙趕到連長的家,連夜領了面粉,進入沙漠腹地。
老謝說:老馬是團長的坐騎,當時,團長還是個連長,通信員送信,半途中了彈,叫老馬往團部送了信,團長認識他的坐騎。
劉排長挽留老謝,三天后,砍夠了椽子,一起回連隊。老謝說:老馬在哪我在哪。不過,他對馬志遠說:今后,你沒資格使喚老馬了,你向老馬道過了歉,可是,我還是接受不了。
老謝還說:好了,吃飽了干活,我當你們的飼養員。
我笑了。老謝把我們和馬混淆了。其實,他是說給我們燒飯。畢竟我們占了馬的便宜,吃過馬的飼料:苞谷。
我屬馬。如果說,每一個人,某種意義上對應著一種動物,那么,我認同馬。起點是1975年春,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原始胡楊林里的經歷。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心里,住著一匹老馬,而且是“脫韁的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