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水有生死嗎?水的三種形態(氣態、固態、液態)相互轉換,這是水的永生、生生不息的輪回嗎?無論怎樣變化,水還是水,仍然是水的靈魂。既如此,這條河里的水應該也流過遠古的歲月,也就是說,這條河里的每一滴水,都通了古今,見識過無邊的悠久。“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流水,何嘗不是明月的影子,悠悠千古。那么,曾經扎根這河岸三十年的九九〇廠,我長大的地方,是否也會伴隨這無盡的河水,流向遙遠的未來呢?
我想應該是的。這條河,每一滴水都隱藏著古老的詩句,也是通往未來的新詩,滴水成詩。
一
其實,這條小河比溪流寬不了多少,個別狹窄處被荊棘野草遮蓋,乍一看,還以為是河水斷了流。離開三十年后,當我再見到它,立馬有了久別重逢的相思感覺。對于我,它在不經意間變得重要起來了。
還是原來的輪廓,卻已不是舊時模樣。世界總是在不斷地變化,丑小鴨出落成了白天鵝。它變得寬闊、深邃,彎道的岸邊還砌上了高陡的石壩,石縫勾勾連連,像稚拙的甲骨文,看上去整潔拙美,牢不可破。河變美了,兩岸零落的農舍、舊廠房也秀氣起來,有了深深長長的情韻。不變的是心靈的窗戶,一如既往清澈明亮,歡歌笑語,在大地的懷抱里流淌著歡樂。嬉戲穿梭的細小游魚和攪水的泥鰍,是品質的最好佐證。
小河發源于石門山,全長只有11公里,流域面積不過26平方公里。這個身量,實在是苗條秀氣。它出了銀孔橋,便深情脈脈扎入桃源河。桃源河帶著它,勇猛地沖進淠河,淠河浩浩蕩蕩匯入淮河,淮河千里奔騰,呼嘯入海。瞧瞧,這條河里的每一滴水,都能順利抵達大海,去見識真正的浩瀚。
河雖小,卻有著不凡的歷史文化背景。東漢末年,方士左慈在這條小山沖修道成仙,命壽134歲。晉葛洪在《神仙傳——左慈》一文中寫道:“慈告葛仙公言:當入霍山中合九轉丹。丹成,遂仙去矣。”當然,古時的霍山概念應該比現在寬泛,然而,山沖現有的“棋盤巖”一景、民眾自古燒石灰的傳統,皆表明左慈盤桓于此的真實不虛。小山沖因而得名“仙人沖”,小河自然就是“仙人沖河”了。小小的山沖,常年云遮霧繞,流水淙淙,仙氣裊裊,恰似人間仙境。紅軍時期,許世友所在部隊司令部駐扎過這里,所以,軍工廠在籌建之初,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步行來到這里,親自選定了這塊風水寶地。
那天,我沿著仙人沖河溯流而上,見岸邊豎了一塊鐵牌,寫著河長的名字和職責,“河水資源保護,水域岸線管理,水污染防治,水環境治理,水生態修復,水利工程的劃界確權、執法管理等,逐步實現河暢、水清、岸綠、景美。”看罷,不覺心頭一熱,這樣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河,也受到了如此重視。
想當年我背著書包,天天在河邊嬉戲,蹚水過河,下河捉魚,卻不知道這些歷史,少了一份敬畏和憑吊,多么幼稚。不過,這不能怪我,因為從來沒有人向我說起過這些。現在,漫步這條小山沖,腳步都有了自信的力量。我承認,我這個凡夫無法克服骨子里殘存的那份對歷史的勢利和熱愛。
二
大別山區千山萬壑,大山小嶺綿延逶迤,水也多,河溪盤桓穿梭,纏山繞石,或激情澎湃,或柔情悠長,將這塊英雄的土地滋養得生機勃勃,賽過江南佳地。
軍工廠搬走后,當地政府將其舊址改造成畫家村暨藝術部落,吸引了一批藝術家入駐。現在,仙人沖河成了我的樂園。每天,我順著它走路,從此岸到彼岸,然后過小橋繞回到我的住處,尋找仙人的感覺,裝模作樣地“藝術”。
四月初,是大別山的花季,漫山遍野新綠簇簇,花朵點點。房前屋后的桃花還開著,杏樹已經結滿了豆粒般大小的毛絨絨的果兒。河上的簡易橋變寬了,厚實了。站在小橋上看水,除了詩意,還有歷史歲月和人生,以及人生的悲歡離合。
太陽如少女一般明媚,讓河水波光粼粼。河床上,一塊稍高些的沙地裸露出水面,沙地上長著青草、小樹苗,十幾只雞氣度悠閑,信步覓食。第一次遇見如此養雞,是真正的散養,可是,河床離地面兩人多高,兩邊皆是陡峭河堤,人怎么下去,雞怎么上來?
仔細打量,發現橋頭垂著一掛不被人注意的軟梯,可以攀援下到河底。貼著橋肚,吊搭著一個離水面一米多高的竹架,像一個吊床,夜晚或雨雪天,雞可以飛上去,睡覺或觀雨賞雪。相較于那些封閉的養雞場,這些雞無疑是自由幸福的,雖然也逃脫不了被宰的宿命,但是生命質量卻是得天獨厚。
忽然想起我生命中第一次落水就在這條河里。仙人沖河下游靠近桃源河的入口,河床變得寬闊。那時,離河不遠的地方蓋著幾幢軍工廠的干打壘土房,父親和一些單身工友住在那里。那年夏天,母親帶我來住了一段時間。正是熱天,父親和幾個工友去河里洗澡,把我也帶去了。
第一次走在沙地上,感覺很奇妙。水清見底,層層波紋。腳下是沙灘、鵝卵石,對岸是一片小竹林,幾棵山柳樹。他們歡快地撲進水里,像一群剛入水的花鴨。有人干脆躺在水里,一動不動,順水漂流。我覺得很有意思,便照葫蘆畫瓢也躺了下去,沒想到直接被水沖走了。整個身子漂移起來,頓時被一種空空蕩蕩的恐懼緊緊捏住,被撈上來時,我已經喝了好幾口水,嚇得哇哇大哭。那時才三四歲,驚嚇一番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幾年后,我再一次被淹,差點丟了性命。
這一次是在平原上的老家,跟著一幫爺們去護村河洗澡。那條河是新中國成立前為防土匪挖的,新中國成立后廢棄了功能,用土截斷填出了一條大路。傍晚,村里的爺們都在路東的水里,赤條條一片,我卻別出心裁,撲進了一個人沒有的路西。
我哪里知道,路西的河剛挖過塘泥,岸邊陡如刀削,沒有緩沖,一下子就掉進了水里。只覺得腳趾頭能挨到泥土,卻絲毫用不上勁,用力往上躥一下,立馬又沉了下去,總差著那一把子力氣。我在水里掙扎,大口喝水。水有點涼,帶著一股泥腥氣。
幸運的是,同門一個爺們路過,發現水中冒泡,知道有人落水,毫不猶豫跳下去把我撈了上來。那次被淹,讓我從此對水心生敬畏。
山里的河水多溫柔,偶爾才有暴怒。夏季,長時間下雨會引起山洪暴發,水勢陡漲。來不及流走的水,便急速漫上兩岸,毫不留情地沖進地勢低洼的職工家里。職工們用沙袋、油毛氈、磚頭,想盡辦法在門口攔壩堵水。漫進屋里的水,要一點點舀出來,清除泥沙,把水泥地拖干凈。
說起大水,九九〇廠的老軍工都會說到1969年的那個夏季。今年八十多歲的父親,仍然能清晰地講起那年的大水。
廠里建在桃源河岸邊的水泵房被大水連根拔倒,厚厚的鋼筋混凝土墻歪斜在沙灘上,頹墻殘垣臥于沙灘許多年,裸露的鋼筋銹跡斑斑,支棱著伸向天空,昭示著洪水的力量。大水過后,廠里易地重建水泵房,保證了工廠生產和生活用水。
還有一次,我讀小學的時候,半夜被一陣呼喊聲驚醒,有人高呼我爸媽的名字。拉亮燈一看,頓時傻眼,只見洪水已在屋里浩浩蕩蕩,木盆和幾雙鞋子晃晃悠悠。多虧下夜班職工及時報警,否則,水淹到床上也可能還沒有知覺。洪水上漲似乎習慣于屏住呼吸,無聲無息的。還有一年的春夏之交,大大小小的雨幾乎沒有停過,田家沖小水庫的水已經快漲滿了。父母天天晚上不敢睡覺,警覺地聽著,怕水庫突然破壩。我家住的那幢房子正好處在下游水口,墻壁砌的又是空心墻,力氣大的人一拳就能打塌一塊磚,哪經得住洪水的沖擊。
這些都已經成了歷史,連同當年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只剩下了部分老軍工、軍工二代以及“三線”精神,令人追憶。如今我在河邊散步,聽水流潺潺,看水深水淺,細魚隱現,過往皆已云淡風輕,成了懷念。我和附近居民聊這小河,聊這河水,他們說得最多的,已經是2015年的大水。1969年離他們太遙遠了,他們也無法體會軍工人當年戰天斗地堅持生產的熱血情懷。對2015年的大水,他們仍然心有余悸,仿佛一條蛇貼著皮膚剛剛游走,還帶有令人恐怖的寒意。
在他們驚恐的訴說中,我努力還原大水的慘烈。我能想象那個場面,整個仙人沖連同桃源河兩岸廣闊的山間田野、溝壑,成為茫茫海洋,濁浪滔天,激蕩嘶吼,驚天動地,驚心動魄,似乎要將世界毀滅。
三
供銷社退休職工老汪告訴我,那次大水,沖走了一對母子,那個母親,是姜老八的女兒。
我吃了一驚:“姜家的老幾?”
姜老八那時在商店當營業員,商店與學校中間隔著這條小河。我們常常從露出水面的石頭上踏過,去店里買鉛筆、橡皮和本子。姜老八赫赫有名,是因為他生了八個女兒。據說姜老八最終灰心喪氣,偃旗息鼓,抱憾認命,卻落了“姜老八”的綽號。他的八個女兒,我只認識老大老二,一個比我高一屆,一個好像比我低一屆。另外六朵金花,長得都差不多,我分不清楚誰是誰。印象中,姜老八的孩子個個穿得光鮮,甚至沒見過衣服上的補丁。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應該算是一個奇跡。有人說,姜老八若不當營業員,這么多孩子不光屁股才怪。這話有點損,也不無道理。
老汪說,山洪下來的時候,姜家那個女兒帶著兒子躲閃不及,被河水沖走了。大水落下去后,人們找到了她的兒子,卻沒有找到她。那年的大水,上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
老汪繼續向我描述2015年的大水,他家的進水高度達到了七厘米。我站在他家門口,發現他家的地基已經很高,要登兩個臺階才能進到屋里。
老汪指了指山墻頭上那個紅色記號,說:“那就是大水的位置。”
見我疑惑,老汪解釋說,上游有一戶人家,院子里堆存了許多毛竹待售,沒想到被突至的山洪沖散。那些散開了的毛竹順流而下,橫七豎八到了銀孔橋,被橋洞堵住了。毛竹堵在橋洞,越聚越多,很快將橋洞封得死死的,洪水瞬間漫過了橋面。
我聽得目瞪口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參加工作不久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發表于《中國軍工報》,小說情節竟然與他說的一模一樣,也是洪水,樹和毛竹堵了橋孔,為了排水保護工廠和職工生命財產,我筆下的主人公奮不顧身下水排堵,不幸被洪水沖走了。沒想到,虛構和現實竟然如此相像,如果軍工廠沒有搬走,或許還會完全吻合吧。
大水過后,當地就把銀孔橋拆除了。好在原來的道路已經改道,這座橋已沒有多大價值,借此機會,還疏通治理了整個河道。這就是我現在看見的仙人沖河,據說,河的上游準備修一座水庫,以調節水位開通旅游漂流。
傍晚散步,見一戶二層小樓的門楣上貼著一副對聯:幸福人家和氣致祥,榮華富貴財運臨門。橫批:飛熊鎮第。
“飛熊鎮第”是什么意思?查資料,知道飛熊有兩種解釋:一、根據《武王伐紂平話》,西伯侯夜夢飛熊一只,來至殿下,周公解夢謂必得賢人,后果得賢人姜尚,當時姜尚正在渭水之濱垂釣。后人以“飛熊”指君主得賢的征兆。明孫仁孺《東郭記·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說:“把先齊豪杰還援比,釣竿兒飛熊渭涯。”二、指隱士見用。
姜尚,姓姜,名尚,字子牙,號飛熊。這說明這家人極有可能姓姜。向人一打聽,此樓正是姜老八的家。不過,姜老八早已作古“看山”去了,房子也已賣了,丫頭們嫁于縣內外,各成其家。
原來如此。
根據這幢樓的位置,我能確定旁邊那幾間低矮廢棄的青磚房就是當年的代銷店。可是,既然房已易主,買家為何還貼著“飛熊鎮第”呢?難道新主人也姓姜,或者是對姜家的懷念,抑或是原來的春聯尚沒有更換下來?
很想去問個究竟,可一直不見“姜家”人,大門始終緊鎖。向人打聽,都不清楚。倒是“姜家”大門旁邊的偏廈門口,拴著一條白色大狗,身軀龐大,吼聲如雷,呼嘯山林,不知是何種血統。
四
這個春天雨水少,河灘上長了許多野芹菜。
不見人采摘,大概是山里的野芹菜太多,或者是人們不喜歡濃烈的芹菜味,我倒是視為珍寶。做飯前,妻去河灘上采一把,佐以肉絲、辣椒、生姜炒了,鮮嫩美味。其后經常下河去采,就像是自家的菜園子。
路邊,也就是河壩邊緣,有幾拃寬的空地,被附近山民辟成了菜園,長著豌豆、蠶豆和油菜。鄰居老大姐的門前屋后,也都是菜地。她熱情地說,你要吃菜就來弄啊,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做飯時,臨時需要一點青菜、蔥、蒜之類,開門就去薅幾棵。這些帶著野菜味的家常飯菜,有著濃濃的地氣兒,新鮮可口,仙人也不過如此吧。
宋朝的慈受和尚寫過一首《警世》詩:
美食意生貪,粗食心起怒。
喃喃嗜飽滿,殊不知來處。
人生一飯間,貪嗔癡悉具。
智者善思惟,莫為餔啜誤。
這老和尚說的真是在理。想來,人確實是最難伺候的,食物美味,會心生貪欲,食物粗劣,又會生起嗔怒,念想著吃飽吃好,竟不知飯食從何而來。人吃一碗飯,卻是極有講究的,吃得好是道糧,吃不好是貪嗔癡;吃得好是修行,吃不好是造業;吃得好往生極樂,吃不好輪回三途。一個人若是為飲食耽擱了一生,或者說活著就是為了美食,那就太沒有智慧了。
清晨的鳥叫聲把我吵醒,于是起床,牽著花少去遛彎。花少是英國博美犬,精小乖巧,潔白似雪。離開城里,它就像到了樂園,撒丫子盡情瘋跑。
花少忽然站住,盯著從河里上來的人。那是老汪的兒子,端著一個破瓷盆,里面裝著十多條活蹦亂跳的黃辣丁魚、泥鰍和色彩斑斕的河魚,都是他在河里逮的。
見我瞅著,他喜滋滋地說,都是野生的。
其后,連續下了好幾天大雨,河水漲起來了,舒緩的潺潺流水聲變得急促而響亮,甚至有了轟轟隆隆的巨響,我坐在屋里看書或者發呆,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漲水的危險,如今的河水,已是暢通無阻。我干脆停下手頭的事,專心致志聽水聲。活了大半輩子,我始終沒有離開這條河。小時候,它伴我身邊,我進了城,它在我的夢里。現在,我回到了它的身邊。
日日夜夜,我想問問河里的水,扎根仙人沖三十年的軍工廠,我成長的地方,會成為未來的一行詩嗎?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