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頌文
盲佬四十五歲左右,兩道粗眉,一張瘦臉,兩個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長的身形,像一只野鶴。
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樣戴墨鏡,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時不時翻飛一下,始終看不到黑眼珠,兩個眼球滿滿的都是眼白。有時候他定定地面朝一個方向,似乎在看著什么,那樣的時刻總覺得他是看得見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望向哪里。
他的裝備很簡單,一根竹竿,一個斜挎的軍用書包。他拿竹竿的動作就像拿一根超長的筷子或一支筆,食指和拇指輕輕夾著一根手指粗的竹竿,嗒嗒嗒地點著地走,自有他的節奏,一聽聲音我就知道盲佬來了。他經常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對襟布衣,頗為干凈,脖子下面的那顆紐扣牢牢地系著,布衣下面是一條綠色的軍裝褲,據說是我爸爸給的。腳蹬一雙破了洞的解放鞋。盲佬從來不穿襪子,腳趾頭總露在外面,走路的時候特別用力地往上翹。也許正因為他的腳趾太過用力地探路,所以什么鞋到他腳上很快就會破。先是大腳趾出來,而后其他四個腳趾漸漸不甘寂寞地也露出來。他那個寶貝軍包,永遠是鼓鼓的,里面有一個圓缽,每當他坐下來,多數都是拿出缽來吃紅燒肉的。
盲佬吃紅燒肉的樣子舉世無雙。看見他吃肉,你會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輩子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此。微微仰頭,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紅燒肉,鄭重地放進嘴里,還要嘬兩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齒一碰,盲佬瞇起眼睛露出愜意的神情,仿佛動人的交響樂響起第一樂章。接下來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紅燒肉的肥美,一副幸福萬年長的樣子。盲佬的嘴巴有規律地動著,發出吧唧吧唧很有彈性的咀嚼聲。嘴角總是流出一縷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頭舔走。盲佬吃肉時的表情極為放松,佐以微笑,吃到高興處,眉毛還會輕輕上揚,仿佛樂隊指揮沉醉于一個又一個悠揚的片段。吃完最后一塊紅燒肉,缽子里還有一汪肥油,盲佬用一塊饅頭仔細地在缽子里旋轉幾圈,直到確信已經浸滿肉汁,把饅頭送進嘴里,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發出一聲悠揚的鼻音“嗯——”,華美樂章宣告結束。此時,盲佬的雙唇豐盈紅潤如同涂了唇膏。
盲佬所到之處總有紅燒肉吃,所以總有一群小孩子圍在他身邊,其中常常有我。有小孩子圍著的時候,盲佬吃肉前會問:“阿文在嗎?阿文過來!”我應聲湊到他前面,盲佬總會摸摸我的頭頂,客套地說:“阿文又長高啦!”然后夾一塊紅燒肉給我吃。圍觀的孩子屏住呼吸,看得兩眼發直,口水直流,目光里滿是羨慕,讓我不禁有些受了貴賓待遇的飄飄然。
盲佬的紅燒肉夾給我,我滿足地品咂著那股甜美滋味,學著他的樣子吧唧吧唧,嘴角滴出一顆油珠。我吃了第一塊,才輪得到其他孩子。
盲佬生過一場病,臥床不起,愛面子,又窮,不肯出門就醫。燒得人都快糊涂了,差點兒丟掉半條命,才掙扎著到門口攔人求助。我媽媽自己掏錢拿藥給他,打針退燒,臨走還燒好一鍋水留給他喝。他感激我媽媽,他曾握著我的手說:“阿文,你媽媽馮醫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長大了要像你媽媽一樣。”
許是這份親近,天生好奇的我閑來無事就跟著盲佬走街串巷,幫他引路,聽他說話,倒像是一個徒弟,跟他見識了很多人和事。
盲佬的嘴閑不住。他走過當地幾乎所有的村子,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他,大人小孩,幾乎每個人都跟他打招呼。
“盲佬,幫我看看!”常有人遠遠地沖著盲佬喊。他停下來問:“你是真的要看還是開玩笑?若是真的,你馬上去做一鍋紅燒肉給我。吃完就給你算。”很多人都是開玩笑的,他呵呵一樂,也不惱,繼續走路。
盲佬嘴里永遠沒有壞話。他的口頭禪是“沒問題”“你放心”“不得了”。
一幅美好的景象,就算是虛幻不確定的,也沒有人愿意破壞。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天然的心理學家,善于疏導人的關系。盲佬用獨特的方式,擔當著鄉間心理醫生的職能。
一個大叔死了老婆,請他到家里,燒一碗紅燒肉請他吃了,問他:“你看看我能不能續弦,能不能再娶?”
盲佬接過大叔的左手,手指順著大叔掌心的紋路滑了幾遍,拍拍大叔的手背,篤定地朗聲說:“你放心,可以的可以的,你還會遇到好的,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你下一個老婆好得很,你好好待她。”
大叔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神采。他千恩萬謝地攙著盲佬走一段路,送走了盲佬。
盲佬告訴他要對女人好。女人一輩子,求的不就是男人對自己好嗎?一個發自內心對女人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
盲佬會“感應”。一日他走過一條巷子,站住對一個扎堆閑聊的大爺說:“你最近是不是生過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厲害了,我三天前剛病了一場!”
“對,我說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么大病嗎?”
“不嚴重,沒關系。”
“那太好了,我也覺得不要緊。感冒。”
“平時飲食方面注意養肺,沒問題,別擔心。”
那個人不停地拱手道謝。
私下里,盲佬并不避諱對我解釋奧秘,他說:“說話中氣不足,必是身體有恙或小病初愈。”
有人問:“盲佬,我們這邊上學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為他姑姑家在鎮上,你說去那邊上學好還是不好?”
盲佬閉上眼睛捻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狀,沉吟片刻,睜開眼睛說:“非常好呀,你這個小孩不得了,到鎮上學習成績會非常好,而且身體很棒,對姑姑也孝敬,姑姑會很喜歡他。”
盲佬告訴我,一個人決定去做一件事的時候,無論被肯定還是被否定,他終究還是會去做那件事。誰都知道鎮上比鄉下好。這個人一來怕小孩離開身邊不習慣,二來怕親戚家為難。問與不問,他必然還是會送孩子去鎮上,盲佬只是在他忐忑不安猶豫不定的時候給了他一劑強心針,讓他送得心安理得。
他失去了眼睛的功能,看不見表情,就必須要用心和耳朵來讀人,呼吸、音調、語氣,甚至動作幅度不同所產生的摩擦,都成為他讀心的依據。我覺得他比常人都明白,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
有老太太問:“我兒子要去打工了,要注意什么呢?”
“他打工是往南邊走吧?”
老太太點頭。
“沒問題,南方好,特別好。能賺錢,將來能蓋房子。他回來就會有媳婦啦!”
事實上,每個當地人外出打工都是往南邊走,每個人出去都是為了賺錢蓋房子、娶媳婦或嫁人。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仿佛一切都有了篤定的勝算,這中間的悲苦,似乎也因為這一句吉言而注定將會化解。
盲佬收下一塊藍棉布,我說:“好看,能做條褲子!”
有老父親求助:“我有個兒子去當兵,你幫我看看他在部隊里面好不好?”
盲佬問了小伙子的生辰八字,瞇起眼睛輕捻手指,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手:“很好,你放心!你這個兒子了不起!部隊里的人對他特別好,上級也很重視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你不要老發電報給他,這樣他就沒心思努力了,你不要讓他想家,讓他安心工作。”
老漢覺得很對,放下心來。留下一塊錢、一頂嶄新的軍帽、一包花生,高高興興走了。
盲佬把花生遞給我說:“阿文,吃!”
這哪里是算命,分明就是生活里的溝通哲學呀!
(摘自2017年第3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