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儒林外史》里的嚴監生,臨死前伸出兩根指頭,不肯斷氣。親戚問他,是不是因為兩個親人沒見面,是不是兩筆銀子沒吩咐明白,是不是兩位舅爺不在跟前。他呢,一概狠狠地搖頭,“越發指得緊了”。他的老婆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老爺!別人都說得不相干,只有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為那盞燈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點一點頭,把手垂下,頓時就沒了氣。我們一直把嚴監生視為吝嗇鬼的典型,卻沒注意到,這里揭示的是普遍的人性。
“仆人眼里無偉人”,說的是零距離必然導致的對“遠”看所造成印象的細化和糾正。每一個人,偉人也好,普通人也好,第一個局限就是距離。嚴監生的土地、妻妾、屯糧食和金銀財寶的庫房都太遠,他在蹬腿前視力與能力所能達到的,只能是蠟燭。同理,領導如果親臨實地,走進災民的窩棚,或者通過讀相關文件,聽匯報,對下層的疾苦不是不可能產生關切。但是,論“切膚之痛”,依然在身體上,稍加拓展,也只能在所見的范圍,如家人、仆人、幕僚。慈禧太后對被太監梳落頭發的在乎,自然超過對京畿的餓殍。
放大一點兒看,追求特權,有兩個俗語,一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二者合起來形成一個詞兒,“走后門”。首先,須有后門,也就是得到“近水樓臺”;接著,是實際操作:“不流外人田”。無論是官是民,無論其社會地位和財產占有,向往特權幾乎是人們的天性。差異僅僅在享受的有無和多寡。沒有的人對此羨慕、嫉妒、嘲罵、抗爭,最后是以“取而代之”為宗旨的造反。越千年的“官本位”法統,就是“走后門”,即追求特權的最大化。
一位寫了許多憂國憂民的優秀小說的作家,回到老家,鄉親父老對他說:“寫書頂什么用,怎么不做官?”民眾可不理會什么“無用之用”,他們要的是“上頭有人”,好拿到批條,獲得撥款。大多數人會有“近水樓臺”情結,如果你對此堅決否認,那么且考考自己,如果你要在醫院動一個性命攸關的手術,你自己或者家人要給醫生塞紅包,而醫生婉言拒絕,那么,你被推進手術室時,心里或許會感到不踏實。
即使進入相對寬松、不是“近水樓臺”也能得“月”的時代,謀取特權依然是最大的熱門。原因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有特權,一切事半功倍。其次,只有特權,才能滿足有些人龐大無比的虛榮心。且看公共場所,只要排隊,就不會少了插隊的人。所有適用于全體的法規,必然有人要置身其外、其上;一切被納入“公共利益”的名目,就會有人占比普通人大的份額。你難以靠循規蹈矩的努力而取得的成功,特權者或能實現。
【原載《讀者》,本刊有刪改】
插圖 / 特權 / 王乃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