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演員

陶琦

多年前有劇組到我居住的城市拍電影，需要招募幾個臨時演員，一個同學跑去看完熱鬧，來約我一起去應征。除了新奇好玩，五十塊錢片酬在當時相當于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這對我們這些做慣了“伸手黨”的少年來說，花一個下午時間就能賺到這些錢，無疑也是巨大的誘惑。

不過，我們兩人都落選了，成為幸運兒的是我們熟識的一個Tony（托尼）師傅，他臉上天生兩坨橫肉，看起來很兇狠，匪氣十足的樣子，實際上是個很善良的人。他在片中扮演一個流氓，煽動他人一起動手打男主角，除了有十幾秒的出鏡時間，還有一句臺詞：“打他！”這樣的經歷很讓我們羨慕，也成為他往后在給別人理發時不斷提起的“威風史”。但這種事情就像《守株待兔》中的那只兔子，一生有可能只會碰到一次，想每天去撿是不可能的。

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導演，問他挑選臨時演員的標準是什么。他說一是長相有特點，給人的印象深刻；二是長相沒特點，容易被觀眾忽略忘掉。他說了一個笑話：有人天生兩顆齙牙，被選中做臨時演員，誤以為自己是演戲的料，興沖沖去做了牙齒矯正，令劇組哭笑不得。導演說像我這種既無特點、又容易被人記住的長相，是不可能被選中做臨時演員的。我因為看過《世說新語》里曹操見匈奴使者的故事，很容易理解這番理論，也就不再對自己當年落選一事耿耿于懷。

東漢末年，匈奴派遣使者求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曹阿瞞雖然兵馬大權在握，卻“容貌短小而神明英發”，長相有點兒丑，個子也不高，但勝在氣勢逼人。他聽說外國使者謁見，內心缺乏自信，覺得自己的容貌不足以震懾來使，便讓“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威重”的美男子崔琰假扮自己，他則假扮成一個武士，持刀站在旁邊，親歷整個會見過程。

事后，曹操想了解匈奴使者的觀感，派人去探問對方，對魏王的印象如何？使者說，魏王確實風采過人，但站在旁邊的那個持刀的武士，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曹操眼見事情敗露，便派人在返程路上設伏，假扮有流寇劫道，把匈奴使團全殺了。

曹操“出戲”被對方識破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曹操是嫉妒匈奴使者具有觀察入微的才識，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真正面目，為絕后患才起了殺心。其實，秘密就在于他與“臨演”的人設不符。作家畢飛宇談小說的邏輯，曾用《德伯家的苔絲》舉例，認為哈代作為一個偉大的作家，成功之處就是事無巨細地寫出了與主人公身份匹配的活動——苔絲在一個散發著干草澀味、淡淡牛奶腥氣的環境里，擠奶時忘情地把臉貼在奶牛的腹部；她的手腳笨拙，內心懷春又無處表達，面對變故不知所措……所有情節組合到一起，就鮮活地塑造出了苔絲這個經典人物，因為讀者會感受到，這些行為就是苔絲日常該做的事。

曹操作為一個平日指揮千軍萬馬、生殺予奪都須即時做出決定的當世梟雄，即使擔任“臨時演員”，也很容易在無意中做出一些與自己平時身份相匹配的舉動。比如在崔琰與匈奴使者交談時，他會不自覺伸長了耳朵去傾聽交談的內容；當匈奴使者提出過分要求或說出有利于本方的言辭時，會流露出惱怒或欣喜的神情。這些細微變化，都沒有逃過觀察力驚人的匈奴使者的眼睛，對方看到一個貌不驚人、個子矮小的武士，卻比坐在對面與自己交談的人反應更敏捷、決斷更迅速，自然要贊嘆這人的才干出眾，更在崔琰之上。

赫爾曼·黑塞勸人不用跟別人比，說：“如果你天性是蝙蝠，就肯定成不了鴕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專屬角色，區別只是舞臺不同。做臨時演員看似有趣，其實也有后坐力，畢竟藝術化表演能使人暫時滿足，對現實卻無能為力。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真實境況與所扮演的角色遙不可及時， 那才是最痛苦失落的時刻。

【原載《聯誼報》】

插圖 ／ 戲里戲外 ／ 洪 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