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暴力傾向的孩子，大多是暴力的受害者

曉林

大量研究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遭受家暴的孩子存在多方面的情緒、心理問題，尤其是自我防范和敵對意識強烈。他們在與人交往時，會因為一些小小的摩擦、沖突而暴怒，表現(xiàn)出攻擊性，習慣用暴力手段解決一切問題。

這樣一個懂禮貌、陽光開朗的孩子，居然是施暴者，動不動就打哭同學！

小樹是一名小學四年級男生，因為在學校喜歡打同學，而且屢教不改，在媽媽田女士的陪同下找到我咨詢。

其實，小樹進門之前，我就開始觀察他了。通過咨詢室的窗口，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休息區(qū)，候診者在那里翻閱雜志、擺弄手機，安靜地等待。我看到一個戴紅領(lǐng)巾的男孩跑到負責接待的小姐姐跟前問話，反身指指墻邊的書架。我猜，他是在問能不能看書架上的書。小姐姐熱情地點頭微笑，還幫他調(diào)整歪到一邊的紅領(lǐng)巾。男孩敬了一個標準的隊禮來回報，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向書架。

我還注意到，男孩拿到手的是一本關(guān)于動物交朋友的繪本。他看得很專心，眼睛都快貼到繪本上了。過了一會兒，他從書包里拿出紙筆，開始臨摹起來。

輪到男孩咨詢時，我看著掛號單暗暗吃了一驚：這樣一個懂禮貌、陽光開朗的孩子，居然是一個施暴者，動不動就打哭同學！

田女士介紹，小樹在學校打同學是家常便飯，她幾乎每周都會被老師請到學校協(xié)助解決問題：“要說，他和同學也沒有什么原則性的糾紛，都是芝麻大的小事，都怪這臭小子脾氣壞，一言不合就動手。每次去學校，我既要向老師道歉，又得給受害同學的家長賠禮，丟人丟得都麻木了！唉，這兩年把端了半輩子的自尊都摔在兒子學校了！”

小樹在一旁輕輕地哼了一聲，小臉扭向一邊，明顯不同意媽媽的表述。

單獨交流時，小樹告訴我，班主任高老師總是故意針對他，如果上課時有幾名同學一起做小動作，高老師準會拿他當?shù)湫汀！袄蠋熯@是殺雞給猴看，她慣用的手段。我學習成績最差，當然要先收拾我。”

與同學發(fā)生沖突，小樹覺得自己是無辜者，“比如昨天，同桌小英的英語書不見了，她找都不找，劈頭質(zhì)問我為什么偷書，還奚落我：‘想抄上面的筆記可以開口借嘛，我又不會見死不救。’我氣不過，就推倒了她。她翻身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英語書就躺在桌子下面。”

“堂堂男子漢，居然打女生！”我故意大驚小怪，以試探他的道德感。

小樹馬上臉紅了：“阿姨，我錯了，男生不能打女生，哦不，男生女生都不能打。但我已經(jīng)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為什么還要帶我來這里？”

小樹所說的“慘痛代價”，是指向受害同學鞠躬道歉、在班會上讀檢討書、校園衛(wèi)生區(qū)值日一周。他說他最在意的是當眾讀檢討書。

通過一個半小時的交談，我搞清楚了兩件事：第一，小樹很愛面子，道德感很強，說明他動手打人是一時沖動，不屬于霸凌同學，所以矯正起來不困難；第二，他對老師的成見，以及對同學的不耐煩，說明他有人際交往障礙，而人際交往障礙，很可能是家庭環(huán)境不佳造成的，這是矯正的切入點。

爸爸不打我，他只是用繩子捆住我的雙手，把我吊在他用來健身的單杠上，有時半小時，有時3小時……

我問小樹：“你更愛媽媽，還是更愛爸爸？”

“都愛。”小樹條件反射地回答，目光在我臉上掃描，沒有發(fā)現(xiàn)惡意，又改口，“更愛奶奶，因為奶奶每個周末都給我打電話。”

小樹告訴我，他的爸媽在同一家工廠做銷售工作，因為薪水與業(yè)績掛鉤，所以每天早出晚歸，連周末都不休息。“媽媽最怕老師打電話讓她去學校解決問題，不只是怕丟人，更是怕影響她的銷售業(yè)績。”小樹忍不住揭發(fā)媽媽。

我問：“爸媽不夠關(guān)心你嗎？”

小樹的大眼睛里頓時冒出淚水：“他們只會罵我、打我，根本不聽我解釋，還罵我狡辯。”

我追問：“爸媽經(jīng)常打你嗎？”

小樹哽咽：“媽媽經(jīng)常打我，氣不過就打一頓，說不過也打一頓。爸爸不打我，他只是用繩子捆住我的雙手，把我吊在他用來健身的單杠上，有時半小時，有時3小時……”

我在心里拍案而起：“這是虐待兒童！”

單獨與田女士交流時，她證實了小樹的話，說她和丈夫都是急脾氣，對孩子不夠耐心，但內(nèi)心都深愛著小樹，希望他搞好學習，將來比爸媽有出息，至少別像爸媽這樣辛苦。隨即她辯白：“我是他親媽，能下多狠的手？他總在學校闖禍，我這個當媽的肯定要教育教育，其實不過是輕輕拍兩下，嚇唬嚇唬他罷了。”

我冷笑：“把一個10歲男孩吊在單杠上3小時，可不能叫‘輕輕’！”

田女士臉紅了，囁嚅道：“皮糙肉厚的男孩，打兩下怕什么？”

我忍下火氣，耐心地告訴她，經(jīng)常遭受家庭暴力，孩子的心理健康會受到嚴重威脅：

第一，會讓孩子自卑。

每個人都有自尊心，孩子也不例外。經(jīng)常被家暴，孩子的自尊心會被一點兒一點兒地磨滅，不斷確認自己的弱者地位，很容易自卑，走上自暴自棄的道路。

有的家長打完孩子以后，還要逼孩子認錯，更容易激起孩子的反感。因為孩子本能地以為挨打是犯錯的代價，打完了再追究，就是加倍懲罰，是對孩子自尊的無情踐踏。

第二，會使孩子變得懦弱。

被家暴的時候，孩子一般都很害怕，經(jīng)常被家暴，害怕就會成為孩子面對家長時的條件反射，甚至見了家長就發(fā)抖，聽出家長的口氣里有怒意就馬上服軟。這種唯命是從，會讓孩子形成懦弱性格，在社會上受人欺負也不敢維護自己的利益。

第三，會讓孩子變得越來越固執(zhí)。

調(diào)查表明，經(jīng)常遭受家暴的孩子更容易形成叛逆心理，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與家長對抗，甚至用離家出走、自殘等方式來懲罰家長。孩子一旦形成這種極端性格，會給他的一生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第四，會讓孩子出現(xiàn)暴力傾向。

大量研究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遭受家暴的孩子存在多方面的情緒、心理問題，尤其是自我防范和敵對意識強烈。他們常常過分警覺，對環(huán)境中任何有關(guān)傷害性、刺激性的信息保持高度警惕。他們在與人交往時，會因為一些小小的摩擦、沖突而暴怒，表現(xiàn)出攻擊性，習慣用暴力手段解決一切問題。

第五，會讓孩子出現(xiàn)人格缺陷。

遭遇家暴，年齡小的孩子缺乏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不會主動向有關(guān)機構(gòu)尋求幫助，甚至找不到人傾訴，往往到了初中以后，心理問題才被發(fā)現(xiàn)，錯過最佳干預(yù)期，使孩子逐漸形成性格缺陷，成年后很難根治。

他是一個絕地反擊的弱者，但是在別人看來，他是一個尋釁滋事的霸凌者

聽了我的講述，田女士迷惑不解：“不是說‘以暴制暴’是天理嗎？我的想法是，小樹在學校打人，回家我就打他，讓他知道挨打的痛苦，他就不會再打人了。我的想法有錯嗎？”

“您搞錯了因果。”我說，“小樹年齡尚小，他的行為學習方式主要是模仿。您以為他在學校打人是因，回家受罰是果，其實，在學校打人是果，長期被家暴才是因。”

我進一步分析，因為經(jīng)常被家暴，小樹內(nèi)心充滿了羞恥和憤怒，覺得家長沒有公平地對待他，同時他又無能為力。這種負面情緒在不知不覺中泛化，成為他看待人際關(guān)系的模式：被老師批評時，他感覺到了不公平；與同學發(fā)生誤會時，他同樣感覺到了不公平，為了自我保護，他會悍然發(fā)起攻擊。

田女士瞪大了眼睛：“您是說，他在我這里受了委屈，轉(zhuǎn)而向同學撒氣？”

我說：“可以這樣理解，但小樹主觀上沒有撒氣的意愿，他只是根據(jù)自己的本能，對可能傷害自己的人進行無差別反擊。他是一個絕地反擊的弱者，但是在別人看來，他是一個尋釁滋事的霸凌者。”

田女士難過地皺緊眉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打小樹了！”

“這遠遠不夠。”我盯著她的眼睛說。

“如果丈夫再吊小樹，我就跟他離婚！”

“還不夠。”我不依不饒。

田女士愣了一會兒，苦笑：“還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辦到，只要對孩子好，我一定照辦。”

“向小樹道歉。”我一字一頓地給出答案，然后解釋，“小樹的內(nèi)心充滿憤怒，他會在內(nèi)心穿上厚厚的鎧甲，端起尖銳的長矛，時刻防范別人的冒犯。這樣的姿態(tài)，怎能與人和諧相處？又怎能不闖禍？而能軟化他的，只有兩種東西：第一是母愛的撫慰，第二是來自施暴者的真誠道歉。”

田女士連連點頭：“放心吧，我今晚就向小樹道歉，而且我會說服丈夫也向小樹道歉。以后，我會盡到媽媽的責任，多陪伴小樹，不再用狠話刺激他。只是，這樣做能消除他心中的暴力傾向嗎？”

我示意田女士，透過窗口看休息區(qū)的小樹。此時，小樹正趴在茶幾上聚精會神地臨摹繪本，四五個成年人圍在他身后觀摩。

我對田女士說：“以后每個周末都讓他來這里畫畫吧。”

田女士不解：“只是畫畫嗎？”

我告訴她，我準備對小樹采取繪畫療法。所謂繪畫療法，就是憑借繪畫這一具體可操作的行為，促使繪畫者把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負面情緒形象化、意識化，并通過合理引導，使其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獲得疏解。

小樹很喜歡來咨詢中心臨摹繪本，不僅因為這里的繪本好看，而且因為他的畫作每天都能獲得喝彩。

小樹的繪畫水平越來越高，咨詢中心的張主任一本正經(jīng)地問小樹，是否愿意在休息區(qū)舉辦為期一周的個人畫展，報酬是一盞護眼臺燈，小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小樹成了咨詢中心的名人，大家都很喜歡他。或許是好狀態(tài)蔓延到了學校，有半年多沒聽到他打人的壞消息了。

【編輯：陳 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