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里的孩子·熊貓小羊

前情提要：惹科問完了村里二十多戶人家，竟然沒有一家丟了羊的。唉，這可怎么辦呢？

連晴了幾天，寶爾阿木山終于掀開了厚厚的白色棉被，在陽光里蘇醒了過來。下雪不冷化雪冷，盡管惹科在外套里又塞了好幾件薄衣，但身上還是寒氣刺骨，就像密密的針尖在扎一樣，渾身上下只有胸口和喉嚨里是熱的。

他蹲在凳子前寫寒假作業。田字格寫完了，小本子卷了邊，變厚了不少，就像烤過似的，翻起來嘩嘩響。惹科拿來一截柴塊，把本子壓平，他又跑去央求阿瑪。阿瑪邊干活兒，邊絮絮叨叨地說：“這么冷的天，別人都往火塘邊上湊，你怎么一心想著往外跑啊？”

惹科挺直了胸脯說：“天空多大啊，面粉多細啊，小羊多可憐啊，可我的雙腳還沒有走遍寶爾阿木山呢！”

阿瑪覺得他的話也在理，也不知怎么了，糊里糊涂就答應了他。她就是這樣，從來都禁不住這孩子的軟磨硬泡。

頭頂是瓦藍的天空，腳下是濕潤的泥土，一條繩子橫在惹科和小羊之間。起初，繩子繃得很直，他們倆就像拔河似的拉來拉去。從繩子另一端傳來的那股勁兒里面有好奇和頑皮，也有倔強和反抗。惹科學著阿普的樣子，把手里的繩頭往手臂上挽了幾圈，腳下站穩，使勁一拉，小羊就跌跌撞撞被他贏了過來。從那一刻，小羊就跟著他走了。

惹科和小羊出了村子，上了山坡。他們走的是第一次放羊那條路。惹科從青岡樹上挑了一片厚薄均勻的葉子，折疊后再拉住樹葉的兩端放在嘴唇邊，呼呼地吹著氣，可那葉子只微微震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短暫的樂音。它大概也被凍著了。

“喂，從這里走，是去北坡，到德莫（彝語，地名，意思是有竹子的地方）的。你認得這條路嗎？”

咩——

“從這里走，是去南坡，到多著（彝語，地名，意思是半山坡上長蕨草的地方）的。你認得嗎？”

咩——

小羊的叫聲是降調，興致不高，惹科把繩子放長了些：“看來，我指的路你都不熟。要不，你來帶路吧？”

小羊咩咩叫了幾聲，跑在了前頭。

就這樣，惹科跟著小羊在山上繞來繞去。走得久了，雙方就有了默契，小羊走快了，就放慢步子等等惹科，惹科走快了，就停下來等等小羊。小羊總有貪玩的時候，見著稀奇就挪不動步子了。這時，只要惹科輕輕地晃晃繩子，它就知道繼續跟上啦。

小羊突然停下。

嘩……

它撒了一泡尿。

惹科在小羊尿過的地方也撒了一泡尿。

那塊干巴巴的土地冒著熱氣。

惹科系上褲腰帶，對小羊說：“我不能總叫你‘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也給你起一個，好不好？”

咩——

“就叫……叫‘阿薩’吧？阿瑪說過，我還在阿嫫肚子里的時候，阿達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可阿嫫更喜歡‘惹科’。你知道惹科是什么意思嗎？就是‘英雄’。現在，我把‘阿薩’送給你吧。你喜歡嗎？”

咩——咩！

“這么說你喜歡！”惹科撫摸著它的耳朵，“阿薩，從現在起，我們就是朋友了，很好的那種。別擔心，我會很快替你找到你的主人。就算你回了原來的家，我們還做朋友，好不好？”

小羊不作聲了。

“怎么了？阿薩，不高興了？

“阿薩，你又跑到小路上去了。

“別得意阿薩，你們羊走的路也難不倒我。”

惹科把繩子放到最長，跟著小羊翻山越嶺。耳邊那些風不冷了，空氣也不冷了，他渾身上下都變得熱乎乎的。

羊的路，不需要多寬敞，只要能放下蹄子就好。牛羊自歸村到處是深深淺淺的蹄印，有的是一片兒，有的是一串兒，有的密密麻麻，有的稀稀拉拉。羊踩壓著泥土，泥土支撐著羊。羊感受著泥土的軟硬，泥土感受著羊的輕重。羊群在散步、奔跑、駐足、徘徊之間，讓一成不變的泥土有了不同的花紋。

在牛羊自歸村，幾乎沒有羊到不了的地方。

惹科想，那些草里面一定有什么神奇的營養吧？看看羊們，只要埋頭吃幾口草，腦袋一揚，脊背一弓，全身的力氣就能迅速傳到四只蹄子上，不管是高山峽谷，還是懸崖峭壁，都能靈活地上上下下。

“阿薩，你要去哪兒？”

惹科手里的繩子變緊了。阿薩不像剛才那樣漫無目的地走，它好像被一股什么力量吸引著，一邊嗅著空氣里的味兒，一邊往森林的方向沖。

“阿薩，你要去老鷹林？那可是下山的路呀。”

惹科記得，他和阿瑪一起去那兒找過蘑菇。雖然找到的不多，但想起那一碗湯的香味，他就忍不住流口水了。

惹科放開繩子，和小羊一起跑了起來。

遠遠地，他看見有一大群人朝村里走去。走在前面的那位背著背包的叔叔就是第一。他的身邊跟著一個胖胖的小伙子，那是和他一起來的小凱哥哥。

“糟了，他們回來啦！”

惹科急忙拽住拴羊的繩子，急得滿臉通紅。

“快點，阿薩，我答應過阿瑪，要在阿普之前回去！”

惹科見慣了大伙兒到他們家來開會，每次來了客人，阿瑪就不下地了，在家里張羅著煮飯。

真險啊，惹科前腳進屋，阿普他們后腳就到了。

這次來了幾個老阿瑪，還有幾個阿嫫，毛日醫生來了，沙馬獸醫也來了。他們大多是一副剛下了地的模樣，手上、褲腿上、鞋子上都還糊著泥巴。那幾個看上去瘦巴巴的老人，風一吹就倒，看穿著和面相就知道日子過得很清苦，他們的子女要么出門打工了，要么生病死了，只剩他們獨自拉扯著年幼的孩子們。

一伙兒孩子在門外伸出腦袋瞅著火塘，他們是被香味引來的。最上方的大腦袋是黑來五沙，他朝惹科使了個眼神。惹科知道，這是讓他去拿幾塊坨坨肉解饞。他看著伙伴們，為難地搖了搖頭。

“這一塘子大火，舒服得很！第一，來，你坐這里！”阿普一邊搬矮凳，一邊用目光示意墻角的惹科，“惹科啊，去倒杯茶來。”

“你好呀，惹科。”第一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

“第一！”惹科也對他笑了笑。

第一放下黑色背包，朝惹科擠擠眼，一直背靠著墻站角落里的惹科才跑了過去。

他坐在第一的身邊，那個大大的背包就放在他們倆面前。惹科吸了吸鼻子，他發現第一的身上沒有阿普那種膏藥味，也沒有阿瑪那種柴煙味，是什么味道呢？嗯，好像是陽光下的青草味道，聞起來清涼清涼的。

他穿著一件藏青色夾克，上面一個繡花圖案也沒有，不過里里外外都是口袋。他的褲腿上有泥點子，鞋子上也糊了泥巴。他剛來的時候穿的是一雙亮亮的黑皮鞋，沒過幾天就換上了運動鞋，現在，這雙運動鞋也穿得舊了。

阿普對惹科說：“惹科啊，去給第一倒杯茶來。”

惹科說：“第一不喜歡喝茶，他喝白開水。”

“惹科好記性，我就愛喝白開水。”第一拉住他的手，讓他先別急著去，“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刺啦，他拉開了背包的拉鏈。

惹科伸著脖子，恨不得變成一只小蟲子飛進去瞧瞧。

那個背包又大又深，里面裝得滿滿的。最顯眼的是那臺相機，只要對著誰咔嚓一下，就能把那人給“畫”出來，就跟真的一樣。

有一次，第一的背包淋濕了，要曬一曬。他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有本子、筆、毛巾、梳子、牙刷，還嘩啦啦滾出來好幾個惹科沒見過的硬幣。

“第一，你的眼鏡修好啦？”

“是呀，還得謝謝你幫忙呢。”

那是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安吉吉家的牛病了。第一跑去找沙馬獸醫，急匆匆地走夜路，不小心撞在了樹上。眼鏡突然掉了，他只得捂著額頭蹲在地上，這里摸摸，那里摸摸。跟上去的惹科看見了，趕緊點著一盞煤油燈去幫忙。眼鏡是找到了，只可惜鏡片碎了。那天晚上，惹科便牽著他走路，做起了他的“眼睛”。

第一把半個手臂伸進包里，摸出了一個東西來。

“在這兒！這是我的望遠鏡，以前去拍照的時候用過，現在送給你了！”

惹科的心怦怦跳著，他搓著手指頭，想拿又不敢拿。他盯著阿普，直到阿普開口說：“第一送你，拿著吧。”

“第一，卡莎莎（彝語，意思是謝謝）！”

惹科幾乎是跳著出去的，他的身后響起了阿普的聲音。

“今天開會，沙家怎么沒人來？”

“都種地去嘞。”有人應道。

阿普接著說：“你們和第一都很熟，不用我多說了。還是那句話，希望大家像支持我吉木拉且一樣支持他的工作！”

掌聲響起，然后聽到了第一的聲音。

“今天把大家請來，是想問一問你們各家的情況，再說說咱們修村公路的事情。我和吉木叔有好消息告訴你們……”

（未完待續）

（選自《羊群里的孩子》，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