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那是棵蛇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它裸露著根須,掛在小區綠化帶里被修剪得稀稀疏疏的瑪格麗特枝上,幾片葉子連同藤蔓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媽媽,這個真的不是草莓嗎?”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盯著剛扔出去的那棵植物問。
“確定不是草莓。草莓的葉片和果子都比這個大多了。”女子邊答邊把一袋垃圾扔進綠化帶旁的垃圾桶里。
“那它叫什么啊?和草莓長得這么像。我在河灘上遇到一大片,都結著紅紅的草莓一樣的果子,爸爸說是他小時候的味道,給我嘗了一個,甜甜的。”
“野生的植物,有沒有名字都一樣,扔了它。想種草莓,媽媽去花市給你買就是了。”女子用紙巾擦擦手,“以后跟爸爸去露營,不準再從野外帶植物回家,車子和家里都會被弄臟的。”
母子倆轉身遠去,它成了一棵被遺棄在綠化帶里的雜草,在八月的驕陽下裸露著根須,水分盡失的葉片皺皺巴巴——再無人搶救的話,它的生命即將進入倒計時。
蛇莓是我小時候最親近的植物。它不挑生長環境,河灘、水溝、田埂,甚至是屋外墻角,都能看到它們。它們的果子拇指般大小,紅而圓,寶石一樣奪人眼球。我們一群少年,常常在去捉魚摸蝦的路上順手采了蛇莓果塞進嘴里,輕輕一咬,汁水流竄,染粉嘴角,清甜味瞬間在舌頭上擴散。蛇莓是田野無償種養的“水果”,在我們的童年時光里生長得熠熠生輝。
眼前這棵奄奄一息的蛇莓,不知道是從誰的家鄉“走失”的。我撿起蛇莓,去花店買了陶盆,填上配好的營養土,把浸了水的它小心種進去,澆透水,放在陽臺靠窗的舊木桌上。
我把窗戶開了一道縫兒,好讓空氣流通,然后,轉身去應對生活。編輯又催稿了,說兩周內務必把稿子給她;老媽的藥吃完了,還要再買一個療程的寄回小鎮上的家里; 房東兒子下個月結婚,要我另尋住處……事情一件件疊加著,這幾件還沒收尾,那幾件又撲了過來。
深夜十二點,我準時躺到床上,倒頭就睡。睡意蒙眬中,我夢見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小小人兒。
那是個男孩,差不多蜜棗大小的個兒,胳膊和腿細得像草莖,黑亮的頭發又絨又短,跟蜜蜂后足上的細毛差不多,皮膚像用牛奶與月光調和成的,是一種給人親切感的細膩的暖白。藍色的衣服上繡著銀白色的短細豎條紋,讓人聯想到清亮的雨落入大海的畫面。墨綠色的短褲長及膝蓋,腳穿一雙深藍色的布鞋。
先是聽到“喂喂”的喊聲,聲音清脆,細細尖尖,不仔細聽的話容易誤認為是蟋蟀發出的聲音。喊兩聲,停一會兒,又喊兩聲。安靜了一分鐘,小小人兒從緊靠墻邊的舊木桌角落走出來。他挎著小小的黃色包袱站在桌面上,探著鼻子三百六十度轉著身子在空氣中使勁嗅:“氣味告訴我就是這里了!”
陽臺外墻高處有盞太陽能路燈,燈光透過墻角香樟樹的枝葉灑進來,陽臺就有了斑駁的影子,桌面就有了大小不一的光點。
小小人兒從這一個光點跳進緊挨著的另一個光點里,像在表演舞蹈似的,陽臺成了舞臺,好多盞“聚光燈”引導著他的舞步。他時而轉轉圈,時而踮起腳跳躍,嘴里輕輕哼著小調,一副快樂的樣子。
他的快樂很有感染力,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時,三聲沉悶的敲擊聲傳來,小小人兒就不見了。我看看墻上的掛鐘,熒光指針指向凌晨一點。
二
如預想的一樣,第二天早上,蛇莓皺巴巴的葉子就舒展開了,藤蔓不再耷拉。我相信,要不了幾日,它就能恢復生機。
我沒想到的是,夢會像電視劇一樣在我入睡的深夜里陸續“播出”。晚上,差不多同一個時間點,關于小小人兒的夢又開始了。
小小人兒沒有跳舞,在喊了幾聲“喂喂”之后,拖著烏青色的小凳子坐到樹葉的影子里,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似的。
“咳咳!”我故意咳嗽了兩聲。
小小人兒還是一動不動。
“咳咳咳咳!”我咳了四聲。
“你可以安靜點兒嗎?”對于我的出現,他一點兒都不驚慌,“別嚇著我的朋友。”
“你朋友?我看不見嘛!”
“她暫時還不想見人。你要知道,你所在的空間并不只有你存在。看不見,不表示不存在。”小小人兒把身體探向一側,像在跟誰耳語。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好奇地問:“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小小人兒歪著腦袋笑起來:“你不應該先問名字嗎?我叫木梓吉。叫我‘阿吉’就好。我出現在這里當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啦。”
“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從風出生的地方來,要到星星的目光里去。”阿吉說,“這是個謎,總有一天會被你破譯出來的。”
盡管我還有許多疑問,可連珠炮似的追問一個并不熟悉的人,終歸是不禮貌的。
阿吉說:“好啦,我該走啦。”
阿吉起身,一手拖著小凳子,一手好像挽著什么,喃喃著走進墻角。我隱隱看到一團淡得幾乎透明的綠色熒光,一點一點跟著阿吉移動。
我清楚地聽到阿吉離開時說的話是:“適應的第一步是熟悉它。”
第三天,蛇莓的藤蔓抬起了頭,葉片也擺正了位置,沒有側翻著的了。
晚上,阿吉帶著棕色的蚜蟲隊伍從角落里出來。我數了數,一共有五只。阿吉用手指指窗子,蚜蟲一只接一只爬出去,頭也不回。阿吉身旁那團淡淡的熒光綠,又明晰了一點兒。
阿吉說:“這些家伙速度真夠快的,估計附近有它們的大本營。好在發現得早,我還能控制。”
阿吉離開時說的話是:“能講道理的就先跟他們講講道理,曉之以理嘛!”
蛇莓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我知道它在積攢著力量生根成長,不再擔心。
晚上,阿吉牽著一只紅蜘蛛出來。紅蜘蛛爬在前面,阿吉走在后面。紅蜘蛛爬得有點兒快,阿吉不得不用力拽著跑起來。這情景像寵物帶著他跑步。紅蜘蛛掙斷綠線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很驚惶的樣子。
“你需要的是對抗的勇氣。勇氣的火辣味我能聞得出來,你身上的這個氣味太淡了。”
那團淡淡的熒光綠,跟著阿吉前后走動,能看出里面有少許淡淡的粉。
阿吉離開時說的話是:“講了道理也不改不回頭的,就把苦澀溶進汁液里,給點兒顏色看看。”
第五天晚上,阿吉拖出一條深褐色的小船——怎么看怎么像枯了的葉子。阿吉站到船里在桌面上劃啊劃——船槳是根細如絲線的草葉,看上去硬挺挺的。阿吉的船在沒有一滴水的桌面上緩緩前行。阿吉輕聲細語地說話,不時回過頭看著身后。
“喂!”阿吉喊,“你會劃船嗎?”
那團裹著淡粉的人形的熒光綠,接過草葉槳劃起船來。阿吉同在船里指導著。
這一晚,阿吉離開時說的話是:“狀況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
這話好像是說給那位我看不見的朋友聽的,也好像是說給我聽的——稿子要改,問題要解決,生活要繼續,都需要努力!
第六天晚上,阿吉沒有出現。夜很靜,微風時不時拂過窗外,遠處的村子里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我躺在床上,聽到有細微的響動。仔細辨認,那是輕輕的腳步聲。一開始是不連貫的,步子應該是停幾步又邁幾步,慢慢就有些順溜了。
我坐靠在床頭,目光投向陽臺木桌那個角落。桌面除了樹影、光斑和那盆蛇莓,再無其他。幾天過去,這棵撿回來的蛇莓高高地挺起了葉片,綠色深了好多,看樣子,開花結果是早晚的事。
我起身把蛇莓挪到窗沿上,想讓它吹更舒適的風,沐浴到更多的月光和日光,方便它吸收天地靈氣,以便讓它覺得住在我這兒不是特別憋屈的事兒。
整整三天,阿吉都沒有出現。睡夢中總是有細微的響動傳到我耳朵里,睜眼去看,只能看到那盆越來越精神的蛇莓。奇怪的是,我耳朵里始終有聲音在回響:好高好高啊!頭暈啦!
三
第九天晚上,阿吉回來了。他帶了一本和小拇指指甲蓋一樣大小的筆記本。他問:“你練得怎么樣了?”另一個細小的聲音嗡嗡地說著什么。阿吉就拿著草莖筆在筆記本上涂涂抹抹。他身旁顯出一團嫩綠色,已經沒有了熒光——哈哈,是另一個小小人兒。
這個小小人兒比阿吉要矮小一點兒。翠綠色的頭發編成兩根辮子垂在左右兩肩,卡其色的上衣配一條淺綠色的長裙,墨綠的布鞋只在走動時才會露出一部分來。她的皮膚是淡淡的粉紅色,兩腮處暈染著櫻桃那種透亮的紅色,嘴唇是粉紫色的。
“很棒哦!比我預想得好多了!這份課業算合格了。這兩天去教的阿耀,進度和你差不多。”阿吉吸吸鼻子,“你身上的火辣味濃了一些,勇氣多起來了。”
“練習很有用,謝謝你!”扎著辮子的小小人兒說。
阿吉看看窗外:“明天是月圓夜,我要舉辦茶酒會。你不用擔心,都是些很好相處的朋友。外面這盞燈太搶眼,蓋過了月亮的光芒,我得想想辦法,讓它明晚休息休息。”
“今天就到這兒。”阿吉合起筆記本轉身消失在墻角。扎著辮子的小小人兒跟在后面,走一步,顏色就消散一分,幾步之后也不見了。
就在這時,一架小小的綠葉飛機向我飛來,落在枕邊。我撿起捧在手里,機翼上寫著一行小字:誠邀作家先生明晚參加我們的茶酒會。
“朋友是相互麻煩出來的。明晚有事邀請你幫忙。”阿吉的聲音飄進了我的耳朵里。
哈哈!我被邀請了!
風有點兒大,不知道植物會不會受涼?我把蛇莓從窗沿挪回原來的舊木桌上。
第十天晚上,陽臺外的路燈沒有亮。月亮有點兒特別——好像剛從遠山升起就被掛到了窗前。最特別的是,月光像雪花一樣,是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的,一片又一片堆積在舊木桌上,像給桌子鋪上了一塊月光桌布。那月光看上去像是橘黃色,又像是銀白色,或許是一會兒橘黃一會兒銀白,我說不清楚。月光雪花撣了撣蛇莓的綠葉,然后滑落到木桌上。蛇莓舒展著葉片,像剛出水似的,新鮮又干凈,縈繞著淡淡的熒光。
小小人兒的出場也有些特別。沒有了“喂喂喂”的試探聲,傳到耳朵里的是我聽不懂的奇妙歌聲。最后出來的是阿吉。他唱:“開滿月亮的原野,每個生命都散出香味。月亮給我們美麗,月亮給我們勇氣。我們都是月亮,胖的瘦的月亮。我們都是月亮,閃閃發光的月亮。”
歌很好聽,寓意也不錯。可是,月亮不會發光啊!我猜,小小人兒不完全清楚月亮和太陽的不同。
小小人兒們是排著隊從墻角走出來的,他們皮膚顏色跟阿吉的一樣,頭發和衣服卻是不同深淺的綠色,鞋子是不同深淺的黑色。阿吉走在前面領隊,幾個小小人兒緊跟在后面。他們身上掛著星光色的包袱。
他們走到桌子中央圍成一個圈,各自解開包袱,拿出一塊小方巾湊在一起拼成一張餐桌布,接著拿出小碟子,放上各種零食和糕餅,再拿出杯子擺放好,最后盤腿坐到圓形的蒲墊上。
他們的碟子和杯子一樣的大小,一樣的熒綠色。碟子里的糕餅像一朵朵小花,散著濃郁的奶香。零食有果脯,有果仁,都是些我沒見過的。
“好啦!我們該倒喝的了。”阿吉說。
小小人兒又都從包袱里掏出一個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水囊。
“我這次帶的酒是百花釀的。”阿吉說,“喝上去是春天的味道。”
“我帶的是來自霧森林的泉水。”挨著他的另一個小小人兒說。
“我的是地丁酒。”
“我這個是覆盆子汁。”
“我們一樣一樣品嘗。”
他們擰開塞子倒了一杯。于是,整個房間里彌漫開混合著花香的酒味。那些酒水,喝起來應該很醉人吧!
阿吉又拿出一個杯子倒上酒,向著我喊:“作家先生,你就只打算看著,不想嘗嘗嗎?”
“我可以嗎?我已經進到夢里來了啊。”
“我們的意思是,你可以再靠近點兒,嘗嘗我們的茶酒和美食。”
說實話,我把邀請函忘得一干二凈,什么禮物都沒有準備。
“你一會兒還得幫我們做個篝火呢。最最有意思的就是篝火晚會了,你可是篝火制造師啊!”
就在我一頭霧水不知道阿吉說什么的時候,一架綠葉飛機飛了過來。上面寫著:“上次過生日剩下的小蠟燭。把它點亮,我們圍著它跳舞。”
阿吉是怎么知道我留著過生日的蠟燭的?先不管了,我拿出蠟燭,拖了凳子坐過去。
阿吉拍拍掌:“我們開始吧!請舉起杯子。”
“為阿萁適應新環境而開心!”
“為阿萁適應新環境而干杯!”
茶的味道淡淡的,像茉莉,像玫瑰,又像玉蘭。茶水浸潤舌頭,唇齒留香。我從沒喝過這么奇妙爽口的茶。
“謝謝大家!阿吉幫我太多了!”說話的是阿萁,是那個一開始我看不見的梳著辮子的小小人兒。
“第一次做老師,不知道做得怎樣,”阿吉面帶微笑,“我來介紹大家認識。”
“這位是作家朋友,他能講特別好聽的故事,就像秀瑪奶奶那樣。秀瑪奶奶用嘴巴講,他用筆講。他現在是阿萁的生長守護人。”
“這樣啊!我們都要謝謝你照顧阿萁呢!”
生長守護人?怎么回事?我整個人是蒙的。
“這是我的朋友們。”阿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阿苜,糕餅師,他做的糕餅吃一塊就會上癮。”
“阿萸,廚師,能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頂級菜式。”
“阿菱,茶藝師。現在喝的這些茶,都是他教我們炒制的。”
我用點頭和微笑一一跟他們打招呼。他們溫和地笑著回應。介紹完畢,我們一邊聊一邊吃喝,話題圍繞秀瑪奶奶展開。
“秀瑪奶奶的故事可多了,就像她枝枝丫丫上的葉子,老舊的還沒掉完,新鮮的就長出來了。秀瑪奶奶講得次數最多的是個帶問題的傳說。你想聽聽嗎?”阿吉問我。
“非常想聽。”故事是最好的靈感來源,我連忙點頭。
阿吉捏著嗓子,換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很久很久以前,每一棵出生在原野的植物都能在夜間幻化成人。他們可以在植物的形態和人的形態之間來回切換。白天是安靜的植物,在睡眠中沐浴陽光;夜里是能走會說的人,三五成群地活動。他們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后來,有些特別的植物被人類看上,被帶進村子,帶進城市,再也無法回到原野。離開原野的植物,如果適應不了新的環境就會死亡,那是野外植物家族永遠的痛。”阿苜說。
“也不是沒有辦法回家。據說如果他們的生長守護人愿意還他們自由,他們的守護精靈就能接他們重返家園。但是這樣的事情少之又少,幾百年來,重返家園的植物只出現過三棵。”阿萸說。
“好在,離開原野的植物總會被守護精靈尋著氣味找到,教他們適應環境,教他們生存技法,帶附近的朋友給他們認識。即便回不了原野,也能在新環境中活下去。”阿菱說。
“如果你是被帶走的植物,你想回到原野嗎?”他們異口同聲地問我。
“想!”我說的是真的。有誰不想家,不想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呢?
“如果你是他們的生長守護人,你愿意還他們自由嗎?”他們再次異口同聲地問。
“愿意。”我說的是真的。
“哇!”他們鼓起了掌。阿萁的掌聲特別響亮,亮閃閃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
阿吉說:“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人。這一點,我從氣味上就能聞出來。”
“氣味能聞出什么?”我十分不解。
“通過氣味能聞出的東西可多了,比如勇敢、膽怯,善良、邪惡,純真、圓滑……這些是我們的秘密,不可多說。我們跳舞吧!”
“來!舉杯!慶祝!”阿萁給我倒上了酒。
這一次喝的不知道是什么……等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自己是伏在木桌上睡著的。
昨夜的奇幻場景沒有留下一點點痕跡,記得朦朧中阿萁問我:“你知道家是什么嗎?你知道流浪的辛酸嗎?你知道想家的滋味嗎?”
我想起來,阿吉沒有給我介紹過阿萁。不知道是不是粗心漏掉了,不應該呀!
四
我的稿子過終審了,新的落腳點也租到了。
意外的是,夢停了,再也沒有續上。日子繼續著一如既往的平凡。我疲倦地應付著生活里疊加的事。
陪伴我的只有那盆蛇莓。蛇莓葉片一天天厚起來,綠色一天天深起來。奇怪的是,一天天過去,它不增一個葉,不長一朵花。
“蛇莓啊蛇莓,你遇到什么問題了嗎?”
蛇莓不說話,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媽打電話來:“你姨說她去看過你,你忙得常常不能按時吃飯!回家吧!我們不再給你安排工作了,你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想當老師,就準備著考考看。”
想了想,我回復:“手頭還有些事要處理,我爭取20號回來。”
月色里,我走到木桌前,看看天上的月亮,看看墨藍的遠方:“蛇莓啊蛇莓,我希望你也能按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
“回去吧!回去吧!”我對蛇莓說。
沒有風,但我看見蛇莓點了點葉片。
8月18日夜里,我仍然沒有做夢。8月19日黎明,那棵蛇莓不見了,陶盆里的土凹陷成一個坑。木桌上散落著一些土點兒,還躺著一根潔白的不知道什么鳥雀的羽毛,像一朵巨型的雪花。窗戶開著,紗窗被推到一邊。
“你知道嗎?”租住隔壁的男孩在走道里告訴我,“昨天夜里飛來一只白色的大鳥,有半道門那么大,在窗戶外盤旋了很久,像在尋找什么。”
8月20日清晨,木桌上出現一個比薩餅大的禮盒,禮盒用韌性很好的綠色葉片包著,能看見葉脈和鋸齒,光潔的綢帶系成一只展翅的蝴蝶。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盒玲瓏的野果。蛇莓、覆盆子、黃色和烏青色的沒見過的漿果。
里面還有兩張稍大的彩葉卡片,每張上面有幾行深藍的小字——
“作家先生,我已經回到原野了!謝謝你救了我!謝謝你還我自由!想拜托你告訴別人,如果養植物,至少養兩盆,才能有互相說話的伴兒。如果能養同一種植物,就更好了!另外,請不要把植物放在窗沿上,他們恐高!(阿萁)”
“作家先生,謝謝你沒有干擾我們,讓我覺得世界如此美好!后會有期!對了,一只叫‘雪鳶’的大鳥朋友讓我問問——你的故事里可不可以讓他露露臉?他幫過我們不少忙哦!(阿吉)”
“咚咚咚!”租住隔壁的男孩敲開門問我:“昨夜又看見那只白色的大鳥了,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看看剛剛關起來的窗戶,我搖搖頭:“一切如常。”
我打掃好屋子,又打電話退了新租的房子。
8月20日太陽下山前,我回到了小鎮上。
爸媽的眼睛亮亮的,像照進了月光。
我的房間在二樓,也有一扇大窗戶,那是我爸多年前建房時特別安排的。我爸說大窗戶好,能看見蜿蜒的路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院子里果樹繁茂,種下的花兒都鬧騰騰地開著;屋外是一大片一大片肆意的綠,這其中就有結著紅果子的蛇莓。
“從風出生的地方來,要到星星的目光里去。”我好像破譯出了什么。
晴朗的日子,我習慣開著窗戶——紗窗也是推到一旁的。我總覺得有什么美好的事物會從窗子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