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眼”落成那年年底,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平塘縣民族中學的地理教師楊柱飛和同事開始籌劃組建天文社團。
2017年年初,60名學生成了第一批天文社團成員,不過楊柱飛和同事當時還是兩手空空,一架望遠鏡也沒有。
在距平塘縣城約30千米的通州鎮上,初中物理教師陳禮碧總是想象這樣一個場景:自己的學生未來走出家鄉上學,外省同學聽說他來自“大射電望遠鏡之鄉”,就請他講講大射電望遠鏡是怎么回事,結果自己的學生什么都說不出來。作為教師,光是想想這個場景,陳禮碧就感到不安。
也是在2017年,平塘縣決定在中小學生中開展天文科普教育。很快,平塘縣迎來了第一位“大佬”的講座——英國皇家學會院士、英國天文學家喬瑟琳·貝爾來給平塘縣40多名中小學教師講《天眼FAST(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宇宙、脈沖星奇觀》。陳禮碧去聽了這次講座,卻聽得云里霧里。
此后,天文界和科技界的大人物不時光顧這座小縣城:著名天文學家、科技部的專家、國家天文臺的研究員、北京天文館館長、貴州大學教授……
雖然陳禮碧聽過幾次專家講座,但是一直沒找到入門的感覺。2017年10月,“全國科技教師天文知識與技能培訓”在平塘縣舉辦,來自北京通州區梨園學校的科技教師伊娜和廣西科技館的一位老師講的課,給陳禮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講得深入淺出,適合作為天文科普教育的范本。
伊娜記得,培訓的那幾天,陳禮碧叫了幾名當地教師,開車帶他們去附近觀測星象,還自掏腰包請他們吃飯。不過那頓飯吃得很“費腦子”——幾名當地教師一直在不停地問問題,聽他們講如何開展天文科普教育。
伊娜來自北京市通州區,陳禮碧來自平塘縣通州鎮,伊娜提議:“咱們都是通州的,干脆來個南通州北通州的合作吧!”
10多天后,伊娜和丈夫尹青松帶著一架望遠鏡來到通州中學,于是這所鄉鎮中學有了第一架天文望遠鏡。
伊娜跟梨園學校的領導講了合作的想法,校領導也大力支持。于是,陳禮碧和他的學生到北京開啟了第一次天文之行,還觀摩了北京市中小學生天文競賽。
在天文望遠鏡的兩端,一頭是貴州鄉鎮中學的學生,一頭是北京的中學生。帶學生到北京參加比賽時,陳禮碧總覺得自己的學生有點怯場。
陳禮碧第一次帶學生觀摩天文比賽時,主辦方考慮得周到,讓他們先上臺。陳禮碧笑了笑:“要是聽北京的學生講完,我們連上臺的勇氣都沒了。”北京初中生的水平讓這名帶隊教師感到驚訝:“他們能全程用英語講!”
“南北通州”的合作開始后,陳禮碧每年都要帶幾名學生去北京參加天文競賽。剛開始,眼看跟北京的學生的差距實在太大,有的學生想用余下的時間出去玩。陳禮碧堅持:“只要來了,就不能空著手回去。”
在伊娜的印象中,貴州來的學生“都挺靈的”。這些學生在幾百人的賽場上都沒露怯,這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這群學生的鄭重也讓她難忘:北京的學生參加這些比賽,總像是來玩的,可是這些從千里之外特意趕來的學生,像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任務。望遠鏡組裝比賽時,螺絲等小零件拿不穩掉在地上很常見,可是通州中學來參賽的學生,從來沒失過手。
在通州中學讀初中時,天文望遠鏡成為譚興彪生活中極為普通的一部分,以至于他早已想不起最初從望遠鏡中獲得的新奇感。初中畢業一年多了,色彩斑斕的獵戶座大星云讓他念念不忘。說到這里,他抱歉地笑笑:“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太差了。”他不知該如何用語言描述那種美麗。
但譚興彪有時也有點后悔。當時他癡迷于天文社團的活動,天天都跑到天文教室擺弄望遠鏡、看書學習天文知識,成績排名從中上游下滑到中下游,沒能考上高中。他最終決定去職業院校讀學前教育專業。他期待畢業后回到家鄉平塘縣開一家天文館,賣與天文相關的器材和書籍。他反復表示:“我們那里的教育太落后了。”但聊起在北京參加比賽的往事,他很自信:“我們的動手能力絕對‘碾壓’他們(北京的學生)。”
陳禮碧發現,在通州中學,參加天文社團的多是“邊緣生”——他們的成績在中考錄取分數線上下徘徊,被當地教師戲稱為“跳邊疆舞”。但他也提到,學生們去北京參加過比賽后,多多少少都會發生一些變化。
陳禮碧記得,有個“跳邊疆舞”的女生的成績一直在380分左右。貴州的師生到北京,登長城、游覽故宮是保留項目。那次在長城上,陳禮碧看到一個外國游客,便故意跟這個女生說:“我想跟他合影,你去幫我說一下。”女生憋得面紅耳赤,也不知該怎么表達,她難為情地說:“老師,之前我還以為我學的英語足夠用了。”當時距離中考還有不到半年。這次“刺激”之后,女生中考的總成績竟然比平時猛漲了100多分,穩穩地考入縣里的高中。
平塘縣教育局從2017年開始統計報考天文專業的高中畢業生人數,迄今已有190名學生進入各大高校的天文專業學習。如果再加上天體物理等與天文相關專業的學生,已多達800余人。
平塘縣民族中學2019屆畢業生劉章韜報考了中山大學物理與天文學院,但被調劑到地球科學與工程學院。努力了一年后,他轉專業到最向往的物理與天文學院。
他計劃把吉米多維奇的《數學分析習題集》和費曼的《物理學講義》都“刷”一遍,鞏固數學和物理基礎。進入大學后,劉章韜清楚地意識到科普和科學之間的差別。要做天文研究,必須先學好數學和物理。
劉章韜讀高二時參加過天文知識競賽,得了貴州省第二名,他是唯一一名來自農村的獲得該獎項的學生——以往,只有城里的學生才能在這個比賽中獲獎。
高中放假回家時,劉章韜喜歡躺在自家屋頂上,拿一個口徑50毫米的雙筒望遠鏡仰望星空。大山里的夜很黑,星星顯得格外亮。從望遠鏡中,劉章韜感覺宇宙浩瀚無邊。
他引用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一句話描述自己的狀態:“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于在年富力強時發現了自己人生的使命。”
在平塘縣克度鎮大窩凼的喀斯特洼坑中,大射電望遠鏡晝夜不停地接收電磁波,尋找脈沖星,探索宇宙的邊緣。平塘縣這個小小的天文陣地,則不停地向四周輻射“電磁波”,影響越來越多的人。
(嘉林秀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