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酒和詩。
有時候,外婆會說,有一種道理叫“莫貪杯,少喝酒”。
有時候,外婆會說,有一種道理叫“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說,這相互矛盾啊。
外婆說,有一種道理叫“隨便說說”。
對于詩,外婆經常結合當下生活,將插科打諢的水平發揮到極致。
譬如網絡名句“春風十里不如你”,外婆給出的下半句是“少吃多動五點起”。
“一江春水向東流”,外婆的下半句是“有吃有喝就別愁”。
“人有悲歡離合”,“家有雞鴨魚鵝”。
“明月幾時有”,“女友有沒有”。
外婆就是這樣,時不時不經意地讓名句拐了一個彎兒,話越說越多,年紀越來越大。外婆年紀大了,對一件事特別認真,那就是種花。
有些事情過于認真并不是好事,譬如外婆沒事的時候,就會天天盯著小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天要澆好幾次水,還用勺子去松土,用剪刀不停地修剪。有些花草在外婆的悉心照料下長得枝繁葉茂,也有些花草在外婆的精心呵護下變成了“殘枝敗柳”。
外婆感慨道:“年輕人就跟花一樣,老年人就像你一樣。”我差點噴出剛喝下的水,問:“啥?”
外婆說:“泥,像泥土一樣。”
外婆還有一個特點,對年輕人有一種癡迷的技術崇拜。這很大可能是由于外婆不怎么會用電子產品和現代家居用品。
譬如我給外婆買了一臺榨汁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教會她怎么使用的時候,她恨不得在村里奔走相告,自己又會用新式“武器”了。
然后,左鄰右舍的老年人買來一些橘子、甘蔗或者黃豆,問:“能不能給我們榨點果汁,磨點豆漿呀?”
外婆無比熱情地搗鼓一番,對面六七個老年人看了十多分鐘,一點動靜都沒有。外婆拍拍機子說:“哎呀,又要打電話給我外孫了。”
這時候,我的到來,就像一位技術“大神”降臨。
外婆大手一揮,感覺場面很大,說:“來,你拿好水果,等著。”又對外公說:“來,你去插上電源,看著。”還會說:“你,稍微離遠一點,小心。”最后說:“好,可以開始了。”
問題的關鍵,往往是外婆沒有準確按下“開始”按鈕。
我按下按鈕,榨汁機啟動,外婆就自顧自地在旁邊拍手:“厲害厲害,好厲害。”
有一年夏天,外婆家那臺二手電腦突然無法開機。如果電腦關不掉,外婆可以直接拔電源;無法開機,外婆就很著急。
我趕到外婆家,花了半小時給電腦重裝了系統。這半小時里,外婆簡直為我搭了一個戲臺。
她買來牛肉干、飲料、瓜子,泡好菊花茶,放到電腦邊;讓外公幫我按摩肩膀;還拿來一盞臺燈,放到電腦邊,沒地方插插頭,就又找出插線板插上;把瓜子一顆顆剝好放到桌子上。她還拿來一個小板凳,說:“來,腳擱這上面。”最后,她把電風扇拖到我的左側,一擋二擋三擋,調了好幾遍說:“這樣最舒服。”
我說:“其實這個很簡單的,傻子都會。”
外婆搖著扇子說:“我不會。”
我:“……”
其實外婆會的很多。村里很多七八十歲的老人,大字不識幾個,但外婆識字,能看書讀報。村里組織老年人去寧波市區游玩,外婆就像導游一樣,帶著他們,指著著名的藏書樓大門的牌匾說:“現在我們到了‘閣一天’,哦,是天一閣。”外婆向大家介紹:“這是一個叫范,范,范……”她一時想不起范欽的名字,于是說:“是范先生創建的,大概有……”這時候她又忘記了數字,甚至忘了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于是說:“有千百年的歷史了。”在天一閣里面參觀的時候,外婆每到一處,就把那里寫的介紹詞讀一遍,聲情并茂,頭頭是道,獲得村里七十歲以上老人的一致好評。外婆還會在端午節的時候做一個心形香袋;在元宵節做一只南瓜形狀的燈籠;在四月的時候,做一只經常在半空打轉的風箏,會做一只小船,寫上“大船”,剪出一只小鳥的樣子,寫上“老鷹”。
外婆還會拿著做好的香袋說:“戴上它,就會一輩子香噴噴的。”或者拿著一只小燈籠說:“掛著它,妖魔鬼怪都不會來了。”或者拿著小紙船說:“出發去大海。”又或者拿著用紙剪的小鳥說:“帶你去看藍天。”
時光荏苒,我們也曾癡迷這些事物與故事,如今卻對這些一笑置之——我們的生活被各種技術所改變。
我們著迷于年輕的力量,同樣感懷于外婆對微小事物的認真。
(六六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外婆的英雄世界》一書,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