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山櫻吻過的我們

一開始注意到洛溪，是因為她的指甲。

剛入學，我活成了一朵蘑菇，扎根在角落，沉浸在題海，與周遭同學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那天，同桌被一道題困住，洛溪路過，就被抓來解題。我扭頭，倏地，目光就凝在了她摁著桌角的手上。

她的手指纖長，指甲興許是修整過，弧形、圓潤，似乎被三月的櫻花花瓣吻過，留下透亮的粉色。

我低頭，后知后覺地藏起自己的手。我有一雙被稻穗拉過、被油鹽醬醋浸染過的手，泥土色的手背，粗短的手指，剪得極短的指甲。

許是自卑作祟，我的目光開始若有若無地追隨著洛溪。時日一久，我發現她對粉色情有獨鐘。初中，正是少女自我意識覺醒的時期，在網絡上浸淫已久，我們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非主流氣息，遮眼的厚劉海，穿著打扮幾乎一律呈黑白色。洛溪喜歡粉色，特別是粉色的裙子，行走時，裙角微微擺動，讓我想起老家山里的野櫻，三月怒放在枝頭，如云如霧。在“一群黑白”間，毫無疑問，她是最閃亮的存在。

真好，如果我能成為她，那就好了。這個念頭，像煙花，砰的一聲，無數次在我的腦海中綻放，尤其是當我被班上的小團體排斥時。與她們不同，我是從鄉村小學考上來的，風塵仆仆地進入這所重點初中。一進來才發現，我是如此格格不入：我沒出過省，寒暑假還得回老家干農活，沒有時間與金錢去旅游；我不追星，也不認識那些名牌……所以，在她們跟前，即使成績再優異，我也覺得自己是個灰頭土臉的小丑。但我知道，很多女生雖然鄙夷粉色，覺得粉色幼稚，假裝看不起酷愛粉色的洛溪，可私底下她們都羨慕大膽張揚的洛溪，羨慕她可以落落大方地展示自己。而她們呢，則像曾經的我，為了融入小團體，強迫自己迎合非主流，灰白黑往身上堆。那不是自己，只是潮流的復制品。

我開始簡單地模仿洛溪。我買粉色文具，買熒光粉的便利貼，密密麻麻地貼滿一面墻；用粉色的發圈扎起高馬尾，再用粉色發卡夾起又長又厚的劉海，露出額頭和眼睛。甚至，以交資料費的名義騙了媽媽兩百塊錢。

我考到這里，媽媽也跟著來縣城打工。她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在轉身都艱難的廚房里洗碗，月薪兩千，還得交房租、水電費，負擔一家人的吃喝。她年過四十，兩鬢已然染雪。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酸澀堆上了咽喉，愧疚感淹沒了我。她轉過身，清癯的臉龐被疲態籠罩，什么都沒說，滿手的泡沫也不擦，就從口袋里摸出一沓零錢，湊了兩百塊給我。

我并沒有想象中的愉快，反而覺得這一沓紙幣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但我咬咬牙，還是去商場買了一件粉色裙子。每次透過櫥窗看它，我都會想起洛溪穿著這條裙子在陽光下施施然穿過人群的模樣，也會幻想自己穿著它，收獲一些讓人歆羨的目光。

那是一件混雜了泡泡袖、蝴蝶結和花邊元素的裙子，摻著高飽和度的熒光粉，很是明艷，適合皮膚白皙的女孩。可在導購天花亂墜的吹捧下，我一下子就昏了頭，付了款。直到提著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仍有一種不真實感。

可買都買了，再多的愧疚也無濟于事。早晨，我趁媽媽還沒起床，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迫不及待地穿著粉色裙子直奔學校。我看似坐在座位上看書，實則眼睛亂瞟，滿心期待著那些女生的溢美之詞。每個進入教室的人都會將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幾秒，又不動聲色地移開，發出一些不懷好意的笑聲。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會事與愿違。

直到小團體里的一個女生帶著滿臉的惡意站在我的座位前，對我說：“喂，皮膚黑還穿那么粉的裙子，好丑。”聲音響亮得幾乎全班的人都聽得見。話音剛落，細碎的笑聲陸續響起，更多異樣的眼神如箭般射了過來。

我臉頰滾燙，窘迫不堪，險些當場哭出來。那天一下課，我就飛奔回家，脫去裙子，惡狠狠地將它揉成一團，丟在一邊，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我的粉色裙子不過是曇花一現，匆匆閃過她們的青春。教室就那點地方，關于小團體的明爭暗斗，以及我東施效顰的鬧劇終會如風般拂過洛溪的耳邊。聽同桌說，她當時有點憤然。第二天放學后，在拐角處，她穿著一身淡粉色的裙子，如一片柔軟的櫻花花瓣，輕輕落在我眼前。她朝我微微一笑，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成為自己比成為別人更重要。如果你喜歡，那別人的意見根本不值一提。無法融入的圈子就不要融入了，努力讓自己優秀起來，去遇見更好的人吧。”

而那條裙子，自然逃不過媽媽的眼睛。她一反常態，只是沉默地撫摸了一會兒那條粉色裙子，就還給我了。她沒有訓斥我，我卻心頭沉重地哭了。想起那些嘲諷與嬉笑，想起媽媽忙里忙外的身影，一片片荊棘就刺著我的心房。毫不猶豫地，我把它疊好，收在衣柜最深處，就像藏起一整個春天的櫻花，它們會再次盛放，但不知是在哪個未知的春天。

回到教室后，我想通了，不再強求與一些人結為朋友，也不再模仿洛溪。我摒棄滿得溢出的虛榮心，在繁重的學業里慢慢沉淀浮躁的自己。拿到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后，我毅然剪了短發，將指甲染成淡淡的粉色，指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一片片櫻花花瓣。這次，我做了真正的自己。一回頭，竟然碰見洛溪。見我一臉驚訝，她微微一笑，說：“做人嘛，當然是要做自己，開心最重要啦。”

我笑著點了點頭。

（本刊原創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