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歲出頭的時候,我喝到了一種與往日不太一樣的飲品。它恰到好處的香味,撫平了我胃部因為焦慮而出現的褶皺。
作為一個從小就學習跳舞的女孩,在很早以前,我就失去了對食物的選擇能力。所謂的失去能力并不是指不能分辨食物的味道,而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喜歡吃什么。食物失去了它本來的名字,在我媽媽的眼里,它們被劃分為三六九等:健康的、容易水腫的、容易長胖的……
吃飯不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轉而變成一項艱苦的任務。很難想象,11歲以前的我是一個非常挑食的孩子,時常被姥姥擔心哪天會突然暈倒,然后在醫院被診斷為營養不良。
身高1.6米,體重僅有80斤的我,在舞蹈老師的眼中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胖子”。于是在稱體重的前一天,我會想盡辦法排空身體,好讓第二天的自己能夠輕那么幾兩。
這種行為一直持續到我18歲,只要看到有“減肥”兩個字的文章,我都想嘗試,即使很多方法到最后只會傷害自己的身體。在此期間,我嘗試過喝粥減肥法、21天減肥法、液斷減肥法,等等。
到底什么樣的體型才是老師喜歡的?楊麗萍的腰是不是再細一點會更好?最好變成沙漏狀,那才是最美麗的。我陷入了名為“減肥”的怪圈并樂此不疲,至于減肥帶來的副作用,在我看來,不過是為了“美麗”而必須付出的小小代價。
大一的時候,終于脫離了母親視線的我,在學校最大的那個食堂里點了8個菜、兩份米飯,一份是雪白的白米飯,一份是油亮泛黃的炒飯。端著兩個餐盤,坐在隱蔽的桌子前,不知道是在向誰宣泄一般,我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吞咽著,臉頰撐得和氣球一樣。
其實,胸口已經有點不舒服了,有種脖子被卡在洞口的感覺,我的心情卻格外地舒暢。
與極端的節食相對應的是,我開始無法合理控制自己的食量。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只要吃飯就會感到安心。如強迫癥一般,只要有一天吃了飯,后面的兩天,我不僅不會吃飯,甚至還會減少水分的攝入,防止自己看起來像膨脹的棉花一樣。反復的、無節制的惡習,讓所有的食物在我嘴里都是一個味道。
就這樣過了一年,我的秘密還是被人發現了。她有著小麥色的皮膚,與平時笑瞇瞇的樣子不同,看到我時她微微皺著眉頭。躲在學院背后停車場的我,右臉上蹭了一大塊奶油,嘴里還有半塊沒來得及吞下去的蛋糕。如果“被車燈嚇呆的鹿”不是一句俗語的話,肯定指的就是我當時那副樣子了。
還記得從那天起,只要一到飯點,她就一定會準時在教室門口堵我,帶我一起去吃飯。可是對食物的熱愛和恐懼,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像個正常人一樣吃飯。有時我會一口飯嚼三四十下才敢咽下去;有時卻像個“餓死鬼”一樣,直接將食物吞下去,讓胃自己想辦法解決它們。
然而她并不在意我糟糕的飲食習慣,每次都會在飯前遞給我一個不透明的小瓶子,讓我喝完里面的東西后再吃飯。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后,我開始逐漸減少了對自己身材的過度批判,不再專注于體重秤上陰晴不定的數字。雖然還是習慣于穿著寬大的衣服,但我已經可以慢慢地不再回避吃飯這件事,偶爾還會吃一點以前視為洪水猛獸的零食。聞到油的味道,我也不再會想嘔吐,這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
與食物抗爭了近10年的我,在她的幫助下,終于與之言歸于好。
后來我也曾問過她,那個小小的、神秘的瓶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她捧著自己手中那瓶泛著棕色波浪的液體,笑著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覺得我喝的是什么呢?”
“我想那一定是可可,溫柔的、甜蜜的。”聽到我的回答后,她帶我去了一趟便利店,買了一杯冒著苦澀香氣的黑咖啡和一瓶牛奶。牛奶滴進去的一瞬間,黑色變得柔和起來,上面出現了漂亮的花紋。半杯黑咖啡加一瓶牛奶,中和后的溫度剛剛好,喝到嘴里既不會被燙到,也不會被冰到。
我大口地喝著淺棕色的液體,明白了她的意思。
雖然我曾因為那些減肥的偏方留下了胃病,但是我漸漸地可以接受那個在老師眼中不夠完美的自己了。我開始認真吃飯,把對體重的關注轉移到文字上,不斷地去探索藝術背后的文化,對“瘦”的執念也慢慢地從我的人生中退場了。
直到現在,那杯牛奶過量的咖啡,都是我在感到焦慮時最好的安慰。它不是卡布奇諾、不是拿鐵、不是法國牛奶咖啡,僅僅作為普通的、帶點咖啡味道的咖啡牛奶,有何不可?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