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似乎是一個很有才學,卻又喜歡“扮丑”的男人。小時候,父親發現我太容易哭,只要有人對我講話聲音稍微大一點,我馬上便會哭起來。他會模仿電影、動畫片以及兒童故事里的各種角色,變換表情、聲音,逗得我每天嘻嘻哈哈,追著他跑來跑去。
他說,敏感是不容易改變的,他只能讓我過得快樂。
父親善于把喜劇天賦運用在生活的各個角落。他睡眠很好,腦袋一沾枕頭就能打呼,地震都震不醒;起床后精神抖擻,每天早晨六點就開始做早飯,一切準備就緒,便叫我起床。他怕我貪睡,往往剛過七點,就站在臥室門前,一秒鐘入戲,用深陷危難的語氣大喊:“快快快,你遲到了!八點了!”
我從夢里驚醒,魂都還沒回來,就沖向洗漱間,結果發現才剛過七點。這時候我會氣急敗壞地埋怨他對我的欺騙與恫嚇,他卻笑嘻嘻地從廚房端出早餐……幾乎整個學生時代,我都是被這樣嚇醒的。
他拿我開玩笑時也毫不心軟。高中有一次拿到期中考試試卷后,我歡呼雀躍地回家大喊:“爸,我數學進步了!”他一聽,表現出歡迎的態度:“來,過來跟爸爸講。”我狂喜道:“以前我數學一般只對兩個選擇題,這次只錯了四個!”他沉思了一下說:“哦,一共是五個選擇題嗎?”
還有,初中時某次跟他逛商場,前一頓飯吃得太辣,我的肚子一直咕咕叫,我說:“爸,我終于知道什么叫蕩氣回腸了。”他問:“咋了?”我小聲說:“我想放屁,但是不敢,怕有聲兒。”父親說:“你可以一邊放一邊唱歌啊。”
據母親回憶,有一件印象極深刻之事,她幾十年來都沒忘記。年輕的時候,某次他們吵架,母親火冒三丈,說:“不過了!離婚!”然后拿出存折開始分財產。父親接過存折看了一眼,在上面寫:“所有東西歸老婆,老婆歸我。”母親破涕為笑。
上一代人的“狗糧”,我該吃還得吃。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父親是安全感的代名詞。無論我心情多不好,只要他出現,幾句話就能化解我的不開心。
我想這來源于他強悍的軟實力,就是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能把氣氛調節得相當融洽,每當談話陷入尷尬,他總能輕描淡寫地及時救場。父親從不把面子看得太重,反而常常自嘲。有一次家里燉了雞湯,一直吃不完,父親便把剩下的雞骨頭啃了,還圖文并茂地說:“此時一條老狗(我爸屬狗)正在啃一只雞的殘骸。”
父親總是圓圓胖胖的。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他穿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的樣子:一邊用圍裙擦手上的水,一邊說,“飯就快好啦!”他做飯的時候常常跟食材說話,土豆滾遠了,他便對土豆說:“咦,看你往哪跑!”如果我走進廚房,他就會把我轟出來,說:“出去,廚房既有油煙又有刀具,對女孩子來說太危險了。”
離家念書以后,我很少能再看父親做飯。有一次過年回家,我從廚房外觀察他,他轉頭看了看我,說:“以后你得學會自己做飯,爸爸總不能一直照顧你。”那時候,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圓滾滾了,他得了糖尿病,清瘦了很多。
談到父親,就繞不開一頓頓美食。每天中午的餐桌,是聽他講故事的老地方,他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講歷史、傳說、武俠……那時候,父親說什么我都認真聽,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從他身邊離開,從未想過質疑他的觀點。他于我,是永遠不可取代的人。
雖然如此,父親的生命歷程我卻鮮有了解。只是聽說他從小就才思敏捷,天不怕地不怕。但再勇敢的人,也有軟肋吧!后來我便成了他心里的“怕”。為了保護我那份一開始就被他看在眼里的敏感,父親用幽默、表演、搞笑來為我營造快樂的環境。他相信這是未來唯一能夠保護我的城堡,也是他可以送給我使用一生的武器。
不得不承認,這是屬于父親的獨特而樸素的智慧。他十分看重一個人快樂的能力,認為這能夠“降妖除魔”。
還記得高中時我說:“爸爸,數學老師講了,人生就像過馬路,這個路口遇到紅燈如果不加速或減速,下一個路口,可能依然是紅燈。”父親卻說:“你也可以右轉啊。”
我知道,父親這座我可以依靠的大山,并不是一天兩天就形成的。但是,父親幾乎沒跟我說過自己經歷的苦,而是喜歡與我分享知識。
大學時,我有一次打電話跟他感嘆前程迷茫。他說:“永遠不要忘記你是誰。”
失戀時,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好。父親又說:“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如沐春風,就已經很好了。”
他說話即使留一半,我也懶得追問,而小時候那些我似懂非懂的話,很久后一想,我又似乎恍然大悟。
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男人,他是辛苦、隱忍的,同時也充滿幽默與樂觀,而他將后者全部送給了我。他放棄嚴父的形象,把自己變成一個喜劇演員,讓我在之后的人生中,即使遭遇痛苦,也總能因為童年時期就蓄養出的較強的向光性,而有能力始終保持樂觀。
讀故事、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總能發現,主人公如果惹來敵人,就會聚攏戰友;經歷低谷,就一定會遇見指引者。于我也如此,命運賜予我敏感的心,同時賜予我一位這樣的父親。是他為我帶來快樂的養料,播撒于我的天性中,讓快樂在他所不能照顧的旅程中伴我左右,幫我抵御一切未知。
(張秋偉摘自微信公眾號“初之時刻”,邱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