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歲那年的寒假,父親給我買了一本《新華字典》。買字典的那一天簡直比過年還讓我興奮。天剛蒙蒙亮,不等父母催促,我就早早地起了床。吃過早飯后,端正地坐在門檻上,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問父親什么時候出發。感覺等了很久很久,父親終于騎上永久牌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檔上,大呼小叫地一路打著鈴鐺,直奔鎮上的新華書店。
那是一本厚厚的字典,拿在手上有一塊磚頭那么重。營業員說:“兩塊八,不打折。”我心里暗自嘀咕“好貴啊”,偷偷地望向父親,生怕他反悔。只見父親不慌不忙地從上衣口袋掏出錢,數出三張一塊的紙幣遞過去。
“這兩角錢,你留著,自己決定買點兒什么。”父親把找零的錢放到我手上。回家的路上,我手心出汗,一直緊緊地摁著口袋,生怕那錢長腿跑了。一回到家,我一刻都不敢耽誤,把捂得濕乎乎的錢交給母親,這才如釋重負。
那本《新華字典》從此成為我的寶貝,有空就翻開看一看。我看字典的附錄,知道了二十四節氣。每到清明、立夏、夏至、冬至這些要準備特別吃食的節氣,我都會提前告訴母親。看附錄,我還知道了五十六個民族的名字,知道了不同歷史朝代對應的時間。更令父母稱奇的是,最遠只到過鎮上的我,居然對中國之外的很多國家說得頭頭是道,哪個國家的面積多大,有多少人口,首都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有了這本字典,加上父母的稱贊,我自認為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了,隔三岔五地找機會炫耀自己的本領。隔壁的王大伯是挖藕能手,每天下工都會拿著木炭在墻上記賬。某月某日,挖藕多少斤,工錢多少。因為不會寫“藕”字,就在墻上畫了兩節胖乎乎的藕。我看到之后暗自得意,悄悄回家翻字典,還把父親的香煙殼撕了一個邊角,認真地寫了三個“藕”字送給王大伯,扯著嗓門說愿意免費教會他寫“藕”字。王大伯拿著紙片,把那個筆畫繁多的“藕”字盯了足足有好幾分鐘,默默地拿起木炭繼續畫藕,嘀咕著一筆一畫寫完這個字的時間,他都可以畫十節藕了。
這次的失敗經歷絲毫打擊不了我的積極性。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我格外留意村里的大小動靜,偷聽大人的談話,一旦捕捉到和寫字有關的閑言碎語,便趕緊奮勇上前,一探究竟。
大年初三,村長家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村長滿面春風地請來“吉祥先生”,給大孫子看生辰八字取名字。所謂的“吉祥先生”是我們當地對懂陰陽五行,能看風水吉兇,給紅白喜事定日子的“神算子”的稱呼。這次村長請來的“吉祥先生”是隔壁村子的老潘。這個老潘在我們這一帶鼎鼎有名,從他爺爺那一輩開始就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神算子”。老潘扶著眼鏡,掐完左手手指,再掐右手手指,接著一拍腦袋,點頭說道:“缺金,必得要在名字里用一個帶金的字,金字旁的字現成的就不少。”他憑著多年積攢的豐富經驗,順口說了“鋒”“鐵”“銀”“鋼”幾個字。村長說這幾個字都太常見,要辛苦老潘再想想其他金字旁的好字。這倒把老潘給問住了。他說到底用哪一個字,得回去細細查過。他還說年關時節最是忙碌,附近幾個鄉下轄的十來個村子的紅白喜事都離不得他。不過,村長家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會優先處理,最快七天,最慢半月,就能定下來。到時他親自寫好“吉祥條子”送上門,絕對不會耽誤了村長辦滿月酒。我擁湊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豎起耳朵生怕漏聽了一句。“吉祥先生”前腳剛走,我就迫不及待地用最快速度跑回家。
這分明就是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我顧不得歇口氣,趕緊打開字典。“吉祥先生”說要用一個帶金的字,說出的字都是金字旁的字。那只要在字典里找出部首“金”,也就是“钅”的字就可以了。一二三四五,“钅”一共五畫,對應的字在七十二頁。可是,當我翻到七十二頁的時候,頓時傻眼了,除了在課本里接觸過的“鋼銀銅鐵”,原來還有這么多字我不知道的字。
我仔細琢磨取名字的門道,想著名字里面一定不會用意思不好的字,比如“鈍”有“笨,不靈活”的意思。讀音不好的字也不能用,比如“鏗”,是“聲音響亮而有節奏”的意思,但發音和“坑人”的“坑”一樣。最好的就是有錢的“錢”這種字,意思好,又好寫,而且人人都愛錢。順著這樣的思路,我把金字旁的字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一邊看一邊學著王大伯用木炭在墻壁上寫頁碼。從白天到晚上,墻壁上布滿了黑乎乎、密密麻麻的數字。父親看了哭笑不得,但念在我刻苦努力的分上,并不責備。他還湊近看了兩眼,建議我好好挑選一下,留十個左右最好的字,把意思一并抄寫下來,送去讓村長選。得到父親的肯定,我更加信心滿滿。
接下來的幾天,我卻陷入了解不開的苦惱。困住我的不是查字典,而是找到能寫字的紙。那時候的紙筆都很金貴,村里有個說法是小孩要找錢容易,要找紙筆卻難。小孩拉開自家抽屜,總能翻找出幾個鋼镚兒,跑去代銷店買顆糖或買包瓜子解解饞。但小孩即便拿到錢,也無處去買紙和筆。印有雷鋒頭像的練習本、中華牌鉛筆,還有藍色、黑色的圓珠筆,是學校對好學生的最高獎勵。鋼筆就更難得了,只有被評上過“先進工作者”的會計有一支英雄牌鋼筆。村長的兒子和兒媳婦去照相館拍照,為了顯得有派頭,還特意借了鋼筆別在中山裝上。
每年放假的時候,母親都要把我用過的本子拿過去,先把封面拆下,再把每個本子中沒寫過那幾頁撕下來,疊在一起,碼整齊,用線縫好。平時計算打草稿的時候,母親都叮囑我用鉛筆寫字,為的是鉛筆寫過一遍還能用圓珠筆寫一遍。而已經寫過的那些本子也按照厚度縫成幾本,父親平時就在本子上頭的空白處記事記賬。我想用母親縫的本子來抄寫,卻不被允許。母親說那本子是寫作業用的,我抄寫金字旁的字純粹是瞎操心、多管閑事。她還撇著嘴,很不滿地念叨說有那時間和心思白忙活,還不如幫她多打一點兒豬草。我向父親借用過的本子,父親也不同意,理由是給新生娃娃取名字是吉利的喜事,用舊的紙不好。
我又請求是否可以用上墳用的那種黃表紙,初一祭祖之后,家里還有一小包。父親一字一句很嚴肅地說,那是給逝去的祖宗用的,絕對不能用來寫抄寫生人的名字。他還告誡說我如果我敢用黃表紙,他就讓我好好長記性。我明白父親的意思,當他說出“長記性”三個字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定然是闖了禍,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我鐵了心要把母親所不屑的“閑事”管到底,“萬事俱備,只欠紙張”。我提前把家里的日歷撕了一頁,可悲地發現原本應該空白的背面,卻被正面透過的油墨染得黑黑的。我不死心,再撕一頁,這頁是紅色的油墨,字寫上去還是看不清楚。無奈,我瞄上了家里大門上的對聯。寫著黑字的紅紙是那樣的簇新,那樣的紅彤彤,那樣的喜氣。我小心翼翼地問父親是否可以撕下對聯用來寫字,父親盡管面有難色卻也沒否認。以我對父親脾氣的了解,他沒反對就是默許了。
第二天,趁著母親不在家,我就尋思著怎么把對聯撕下來。我們家家戶戶都是用面粉熬糨糊貼對聯,這樣貼的對聯結實,不容易被風刮破。除夕那天賣力地涂抹糨糊,把對聯貼得結實服帖的我,此刻卻很為上一年自己愚蠢的行為惱火。小心翼翼地折騰了許久,撕下來的對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四個角的紅紙都被泡軟變形了。我把紅紙鋪在四方桌上,學著父親裁剪黃表紙的方法,一折、兩折、三折,用大拇指的指甲細細劃過折痕,再用手掌把紙撫平。我拿出菜刀,用抹布擦過,將刀刃對著折痕,斜著刀慢慢地一點點移動。裁紙是力氣活,還需要技巧。可憐我第一次嘗試,加之做賊心虛,裁剪得格外吃力,裁出的邊線歪來扭去,和狗啃的一般。
父親正好從外面回來,看到光禿禿的大門,頓時明白了一切。他撲哧一笑,可能是看不過我笨手笨腳的樣子,竟然走過來幫忙。只見父親三下五除二,唰唰唰幾下就把紅紙裁好了。接著他還替我把沒有墨跡的紅紙,裁成四四方方的紙片。“拿去寫吧,喜歡動腦子寫字是好事。”
細細數了一下,父親一共給我裁了十一張紅紙。我如獲至寶一般,歡喜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早已從墻壁上密密麻麻的數字中圈出了最滿意的十個字。一個數字對照一個頁碼,先把字抄下,再把意思抄下。寫了一頁又一頁,那十個金字旁的字寫了四張紅紙。最后,我還在第五張紅紙上排了順序,說明哪一個是最好的,哪一個次之。
我把五張紅紙拿給父親看,父親說有兩張的字寫斜了,字的大小也不相同,還有好幾個涂涂改改的地方。“不錯,難得的是這份熱心。自己拿去村長家,和他說一說紅紙上面那些字的用處。”父親建議道。
從小開始,作為一個好事者,我曾無數次主動去過村長家,因為要最早知道村里的任何風吹草動,村長家一定是最對也是最好的選擇。可是,揣著絲毫沒有分量的五張紅紙,我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步。我低著頭走路,差點兒撞上拐角的墻壁。我停下腳步,把手指塞進嘴巴啃了起來,大拇指啃完啃中指。啃完手指,又用腳尖在泥地上畫圈,畫了一個又一個圈。大冷的天,我卻感覺自己背心里濕漉漉地直冒汗。
走走停停,終于到了村長家門口。過年的村人閑來無事就喜歡聚在村長家打牌。門口只擺了兩張牌桌,但打牌的、看牌的加起來有十多人。我硬著頭皮,踩著碎步,快速地溜進村長家。
村長坐在堂屋的長條凳上抽著煙,和幾個老婆婆拉家常。我從口袋掏出紅紙,手有些顫抖地高高舉起,“村長太爺爺,這是我給你家孫子找的帶金字旁的最好的字,你選一選。”說完這句話,我幾乎都站不直身體了。
“這大過年的,你是給村長送紅包啊。”邊上有人打趣。
我滿臉通紅,恨不得馬上離開,但又很想讓村長看一看我的一番苦心。
“喲,劍敏家囡的字不錯嘛,一個個像模像樣的。”村長認真地看起了我遞過去的紅紙。
“這螞蟻一樣寫的什么啊?”旁邊的人插話道。
“乖囡,可以啊,你可以當半個吉祥先生了。”村長聲音洪亮,外面看牌的好幾個人都陸續走進來看好戲。
“看不出來,你人小學問大啊。取名字這等難事都做得很有幾分樣子。”村長豎起大拇指,點頭稱贊。
“乖囡,你都給村長孫子取了什么名字,說來聽聽?”人群起哄著。
村長把紅紙交回給我,“給大家說說吧,女先生。”
我拿著紅紙,帶金字旁的十個字,每一個我都無比熟悉,那是我經過一輪又一輪比較之后選出來的。
“‘鍇’這個字,意思是好鐵,字典里說多用于人名。我覺得這是個好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下來,方言和普通話交錯著使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沒有那么緊張和慌亂了。
“袁世凱的凱就是這個字吧。”有人問道。
“袁世凱是誰?袁世凱的名字怎么寫的?”冷不丁地遇到這個問題,可把我難住了。剛冷靜沉著下來的心頓時又一陣猛烈地亂跳。
“袁大頭的名字,和我家囡說的不是一個字,和門口的章木匠的名字是同一個字。”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站在了人群中,及時地幫我解困。
“這不容易啊,乖囡,小小年紀整出了這么多名堂,看來我要請你喝滿月酒啊。”村長剛說完,圍觀的村人開始噼里啪啦地拍手叫好。
“不錯的,不過我還要考一考你,你猜我大孫子名字用了哪一字,不瞞你說,吉祥先生一早才送來吉祥條子,我看了很滿意。如果你猜中了,我正好就不用賣關子,干脆地和鄉親們公布了,另外我還封你一個紅包。”說完,村長手拍了一下桌子,很有幾分威嚴。
“猜,猜,猜……”村人的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
“是三個金,不在我寫的字里面。”我賭了一把。
“三個金,那你怎么不寫進去呢?”村長笑瞇瞇地看著我。
“一開始,我只查了金字旁的字,從里面選了十個字。前天,我在水塘埠頭,聽到你家太奶奶說老潘這慢性子急死人,取個名字比生孩子還花工夫。”眾人哄堂大笑。
“接著說。”村長抬手示意大家安靜。
“后來,太奶奶說,大孫子五行缺金,取名字補金就是了,一個金不夠就補兩個,兩個金不夠就補三個。當時我聽不明白,但也好奇是不是有兩個金、三個金組成的字。洗完衣服回家,我查了字典,果真有三個金的字,意思是財富興盛。”
“劍敏,你家乖囡了不得。”村長指著人群中的父親,再一次豎起大拇指,“到時你爺倆一起來喝滿月酒,等一下我就封你一個大紅包。”
“讀過書到底不一樣,不像我們這一輩,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畫。”說話的是王大伯家的大嬸。
“一個女娃娃,和吉祥先生有得一比啊,沒想到,沒想到。”
“還是要上學堂,讀書長見識啊。”
“這以后取名字不用犯愁了,有乖囡,不怕我孫子沒個好名字。”
“這字典這么厲害,能查出這么多東西。”
……
取名字讓我大出風頭,村長還讓他家大孫子做了我的干弟弟。他說這是破例給的待遇,原本按照村里的輩分,我得喊他孫子叫叔叔。
“哎,時代變了,現在不興這論資排輩了,按照老理,我高你父親兩輩,你父親和我孫子是一輩,你要喊我大孫子一聲叔叔。哈哈。”
從此,村里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喊我“字典囡”。“囡”在字典里的意思是“小孩兒”,專門用來指小女孩兒;“囝”在字典里的意思也是“小孩兒”,專門用來指的小男孩兒。我這才明白,村里喊女孩子叫“乖囡”,喊男孩子叫“皮囝”,發音一樣,寫下來卻不是同一個字。
這以后,村里有新生的娃娃要取名字,家里的老人就會帶著紅紙,裁得四四方方,登門告知他們的意愿,請我從字典里找幾個符合要求的字備用。老人們說我肯用功,耐得了煩,每次都是有求必應,不像“吉祥先生”愛擺譜,對他們的提問裝聾作啞,總想著三言兩句就糊弄過去。因為這一份熱心,我小小年紀經常有機會吃酒席,讓同齡人羨慕不已。
話說上次背著母親裁剪對聯剩下的六張紅紙,我一直珍藏著。再后來,我還用紅紙發明了可以反復使用的草稿紙。先在紅紙上厚厚地涂一層豬油,等紅紙把豬油吸收得差不多之后,在紅紙上覆一層透明的薄膜,再用力壓實。這個草稿紙的好處在于不用消耗筆墨,只要用小棒或者用過的圓珠筆芯在上面輕輕寫字,薄膜上就能清晰地顯出字來。等整張紙寫滿了,把薄膜和紅紙分離、掀開,然后壓實就可以再次使用,等薄膜破了換新的便好。
我這一次的摸索終于贏得母親的肯定。她覺得這才是做正事:一則可以省下買筆芯的錢,節約家里的開支,二則薄膜算是廢物利用—家里給西瓜、水稻育秧之后有很多卷成團、堆在角落的廢棄薄膜。
再后來,我依舊愛賣弄自己的學問,還新添了一樣愛臭美、喜打扮的壞毛病。那剩下的紅紙又激發我創造了“紅紙口紅法”。用水均勻地蘸濕嘴唇,舔干水分,把那四四方方的紅紙對折,放在唇間,上下唇“叭”的一聲壓一下,再“叭”的一聲壓一下,反復幾次嘴唇就變得鮮紅。
我涂著血色鮮紅的嘴唇,招搖地走在村里,甚是得意。這個方法很快就在女孩子中流行開來,家家戶戶的對聯都遭了殃。母親知道后,搖頭嘆氣一番卻也不干涉、不啰唆。據說是因為父親和母親講了一個大道理:愛讀字典的女孩定成氣候,再淘壞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