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蘆與她

1

從門診通往急診部的路上，五色碎石鋪就的小道依舊鮮艷，兩旁的植物也都泛著好看的暖色調。不同于普通病人，住進急診部的病人們通常連床都下不了，于是窗外的這些趣景便成了他們臥床休養時為數不多的慰藉。

這些都是護士長對我說的，而她之所以反復強調趣景的重要性，為的就是讓我安分下來。

每年從放寒假起到新年前這段時間，我總會被媽媽差遣著，來醫院跟著爸爸“上班”。爸爸是這家醫院急診部的醫生，而他想到的應付我的辦法便是，任命我為“綠化看護員”。

簡單來說，由我負責看護急診部方圓十米內的植被。

這樣的“職位”本就是敷衍，可沒想到，前幾日我真遇上了一件需要“綠化看護員”出面解決的事。

那日清晨，金色的陽光鋪滿小院子，我一回頭便看見姜黃色的植物里出現了一抹不和諧的灰黑色。

男孩大概是偷溜進來的，他踏著厚實的草地一路溜到了一樓病房窗戶口。

“你在干什么？！”我厲聲喝止，看著那些被他踩得歪歪扭扭的小草，十分氣憤。

男孩紅了臉，低頭瞅了我一眼，隨后飛速逃走了。

這是我與男孩打的第一次照面，之后連續三天，我都要在清早與他來這么一場貓捉老鼠的好戲。幾日下來，那扇窗戶前的植物被他踩得有些發蔫，他的身份卻還是個謎。

2

急診病房規矩多得很，不僅病人不可隨意下床，病人的家人也不允許隨意探訪。因此，多日出現在病房外的這位不速之客引起了我的不安，他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與男孩第四次交鋒時，我偷偷跟了上去。男孩住在老城區的弄堂房里，白屋墨瓦，家家戶戶在門前搭個小爐。男孩家門前搭的也是小爐，鍋里燒的卻不是飯，而是糖。

甜絲絲的糖漿在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男孩從小竹籃里掏出幾個山楂果，丟進鍋里繞上糖。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在家制作糖葫蘆！我驚訝地叫出聲，他發現了我。

他一把拉開我，將剛做好的糖葫蘆飛速塞給我，并后怕地看著房內道：“你怎么跟到我家里來了？這糖葫蘆送給你，你別向護士長告密！”

我望了眼屋內，發現里面的大人們在忙著打包什么東西，看樣子是男孩的家長。他們還不知道自家兒子每早會闖醫院吧。

男孩說他叫陳維。他還真是去探望家屬的，他的奶奶住7號床，床位正好靠窗。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申請探視呢？”

“唉，奶奶在入院前就警告我們，這次誰也不許去病房，不準像爺爺上次那樣。”原來陳維奶奶的身體一直不好，沒少住院。上次奶奶住院，爺爺很擔心，向醫生求情，想去看一眼老伴兒，急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后來護士們把此事笑著跟奶奶說，奶奶氣得與爺爺“冷戰”了好久，說他丟人。

“所以這次我擔心奶奶，也只敢在窗外偷偷看，看到她沒事就好。”陳維看著那筐山楂果，道，“奶奶以前最愛吃糖葫蘆了。”

“所以你這糖葫蘆做好了是要送去給她吃的？”

“還不夠格。”陳維眼角有了淚光。

節前做糖葫蘆，是陳維爺爺幾十年養成的習慣。老爺子年輕時是一個傳統食品鋪子的學徒工。這鋪子中遠近馳名的糕點有數十種，卻不包括糖葫蘆。可老爺子偏偏申請從熱門糕點廠房調去了糖葫蘆小廠房，就因為自己的老伴兒最喜歡吃糖葫蘆。

爺爺經常嘀咕，奶奶是北方人，年輕時跟著他一起來到南方，可一直沒忘了糖葫蘆的味道，尤其是一到過年……

“眼看除夕又快到了，奶奶卻再也吃不到了。”陳維說，在奶奶住院的日子里，爺爺一直憂思過重，結果在前天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去世了。原來剛才我看到的大人們便是在收拾陳維爺爺的遺物。他們不準備將這個事立刻告訴陳維奶奶，他們打算等過了除夕，她狀況穩定了再說。

忙碌的大人們總是容易疏忽細節，但陳維知道，如果除夕夜特定的、老爺子親手做的糖葫蘆不準時出現，那么奶奶必定會猜到些什么。

“可爺爺做的味道是獨有的，尤其是熬制的糖漿，我無法復制……”陳維垂頭喪氣道。

我吃著甜絲絲的糖葫蘆，心里有了一個主意。既然不能復制，那就創新！為了遮蓋糖漿的味道，我和陳維還特意在紅彤彤的果子外裹上了細碎的瓜子仁、核桃，氣味香甜。

3

除夕夜，是急診病房難得開放的時候。值班的醫生護士、病人與病人家屬緊挨著擠在小小的病房里，貼心的家屬們還會為醫生護士備上餃子，光我爸爸的辦公桌上就擺著十幾家的團圓飯。趁著爸爸與媽媽打電話時，我偷偷跑了出去。

7號病床的奶奶坐在輪椅上，正與家人一起看煙花。

陳維看我到了，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早準備好的糖葫蘆遞給奶奶：“爺爺下午熬糖漿時燙到了手，但他研發了新的糖葫蘆，讓我轉交給您！”

奶奶開心地念起了北方兒時的童謠，看樣子是蒙混過關了。

此時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雪花。小雪不涼且浪漫，奶奶身邊繞膝成群的小輩們在庭院里歡呼了起來，奶奶吃著糖葫蘆，看著他們鬧騰的樣子，樂開了花。

而在更遠的地方，某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看著這一幕，也樂著呢。我跑過去塞給爸爸一串同款糖葫蘆。與陳維一起做糖葫蘆時，我也與陳維交換了我的煩惱：“其實我每年寒假來醫院是媽媽吩咐的，她盼著我能讓爸爸想起來早點兒下班。”

雖然我們不能經常看到爸爸，但……我看向陳維一家人，爸爸是個醫護人員真好，就像陳維下午遞給我糖葫蘆時說的：每位醫護人員都值得分享這份象征著團圓的甜蜜。

急診病房里喜氣洋洋，安靜吃著糖葫蘆的奶奶忽然朝著天空舉起糖葫蘆，透過紅彤彤的糖塊，她似乎看見了老頭子的笑臉。

年邁的奶奶頭腦十分清醒，老頭子的身體狀況她最知曉，今晚小輩們的表情也出賣了他們。

老頭子，孫子做的糖葫蘆比起你做的，口味還是差遠了呀，等將來我去了那一頭，你再做給我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