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衣魚

1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當這個唉聲嘆氣的聲音第八遍背誦《陋室銘》的時候，孫辛怡終于忍不住了，沒好氣地說：“說人話！”

聲音噎住了幾秒鐘，繼續慢悠悠道：“雖然你住的這間屋子很簡陋，但我品德高尚，也就不嫌棄了。”

哪里簡陋了，真是沒眼光。孫辛怡心里嘀咕著，把自己房間上上下下地看了個遍，分明哪里都體現出房間的主人是一個可愛的少女。她輕輕彈了彈桌上一本發黃的舊書：“顏如玉啊顏如玉，你去過廢紙回收站沒？那才叫簡陋呢。要不要我送你去感受下？”

舊書不易察覺地抖了抖，傳出的聲音已然帶上幾分憤怒：“都說了我不叫顏如玉！”

孫辛怡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誰讓你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書中自有顏如玉’，多好聽的名字。”

顏如玉抗議未果，又轉回原本的話題：“這里除了我之外，一本‘高大上’的書都沒有，還是你爺爺的書房住得舒服。要不是聽說你們孫家要賣書，我才不會跟你走！”

孫辛怡的爺爺生病了，書房無人打理，大伯準備把爺爺書房里的書賣掉。前幾天孫辛怡正好回老家，本打算跟書房里的書告別，結果意外聽到了一個聲音。聲音自稱是書房中無數書籍的靈氣長年累月所化，沒有實體，只能寄居在書中，要孫辛怡保證不會把這里的書賣掉。

因為這件事孫辛怡做不了決定，最后，孫辛怡把這本書從老家背了回來。

說到賣書的事，顏如玉越發生氣：“想當年，你爺爺的爺爺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都沒舍得賣一本書。”

“你也說是當年了嘛……其實現在的書又沒那么貴，只是因為嫌占地方才要把你們賣掉的。”孫辛怡的大實話又把顏如玉氣得不輕。

2

其實孫辛怡帶回顏如玉，是有用處的。

今年她們班辯論賽的主題是“電子書能否取代紙質書”。作為電子書的忠實粉絲，孫辛怡卻“不幸”地抽到了反方“電子書不能取代紙質書”。

這可苦了孫辛怡，為了想紙質書的優點而絞盡腦汁。這種時候讓她碰到顏如玉，就像撈到半根救命稻草——充滿著古老氣息的線裝本，無疑是一件極具年代感的藝術品，它從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留存到現在，肯定有優點可尋。

與她同樣“不幸”的還有抽中正方的語文課代表莊寧。莊寧是個愛書如命的男生，他只看紙質書，尤其偏愛老掉牙的舊書，經常去二手書店“淘金”。

辯論賽前，孫辛怡輕輕拍著這個“難兄難弟”的肩膀，小聲說：“哎，要不我們交換吧？反正你不喜歡電子書，我也不喜歡紙質書，換過來不是正好嗎？”

莊寧的回答幾乎跟老師說的一模一樣：“辯論是為了鍛煉我們的邏輯思維，不能根據個人的喜好來選擇論點……”

遭到拒絕后，孫辛怡悻悻地回到自己位子上。顏如玉迫不及待地說：“你這個同窗身上有很濃的書卷氣，我喜歡。”

“噓，在學堂里你能別出聲嗎？”孫辛怡說完就想拍自己一巴掌，都是被顏如玉熏陶的。剛開始它說話一直文縐縐的，直到孫辛怡放了本《現代漢語詞典》往它身上壓了兩天，顏如玉才改掉這習慣，但為了凸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它說話時依然夾雜著一些現代人早就摒棄不用的詞語。

“沒事，別人聽不見我說話。”顏如玉不以為意。

但孫辛怡分明看見莊寧往自己桌上瞟了一眼。她趕緊用手臂遮住顏如玉，小聲警告道：“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做一本安靜的‘美男書’嗎？”

3

辯論賽開始前，孫辛怡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上星期你是不是從老家帶了本書回來？”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是啊，我跟大伯說過了的。”

“放學后把書帶來醫院吧，爺爺醒了。”電話那頭似乎傳來了護士的喊聲，下一秒爸爸就掛斷了電話。

孫辛怡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最近爺爺的病情很不穩定，醫生說如果一直昏迷下去就危險了。

等辯論正式開始，正反雙方唇槍舌劍針鋒相對，氣氛越來越白熱化。孫辛怡原本只是想打個醬油，可看著對面的莊寧有條不紊地列舉出電子書的優點，不禁激起了幾分好勝心。

自由辯論環節，她展示出顏如玉寄居的舊書，感慨道：“這是我爺爺的爺爺留下的書，時光雖然在紙頁上留下了泛黃的痕跡，但同樣也賦予它電子書所不能比擬的特殊魅力。一本具有歷史意義的書難道不比電子書更值得珍藏嗎？”

在場下當觀眾的同學大概也沒見過這么老的紙質書，噼里啪啦地鼓起了掌。

本以為反方勝券在握，不料總結陳詞時，還是孫辛怡自己出了岔子。她將紙質書的優點一一枚舉，語速越來越快，講到末尾突然卡殼：“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就是……”越急越想不起來，眼看時間就要到了，這時顏如玉小聲提醒了她一句什么，條件反射下，孫辛怡不假思索地復述了出來：“書會生出書蟲！”

全場安靜了兩秒鐘，然后一片嘩然，這算哪門子的優點啊？完了完了，孫辛怡的臉騰地燒了起來，心中大罵顏如玉不靠譜。

正方是由莊寧做總結陳詞，他聲音平穩，不僅重新闡述了己方觀點，還抓住反方話語中的漏洞一一反擊，卻始終沒有提孫辛怡最后那句失誤。倒數幾十秒的時候，莊寧也停住了。旁邊的隊友小聲催促道：“怎么了？快說啊，沒時間了。”

他頓了頓才開口：“我……沒有其他補充了。”

與此同時，鈴聲響起，主持人宣布：“時間到。”

4

出校門時，孫辛怡被人叫住了。莊寧看著她手中的獎狀，語氣依然平靜：“恭喜。”

孫辛怡一時竟無言以對，雖然自己得了“最佳辯手”，勝利卻是屬于他所在的正方。

莊寧自然而然地跟她并肩而行，卻一言不發，似乎也沒察覺到這樣的氣氛有點兒讓她尷尬。

倒是孫辛怡憋不住了，主動開口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剛剛總結陳詞的時候，謝謝你放了我一馬，既然有事你就直接說吧，我馬上還要去醫院看爺爺呢。”

莊寧臉上的表情很古怪，似乎是想笑又忍住了：“那個……能不能把你帶來的那本書借我看看？”

顏如玉在書包里大叫：“行啊行啊，我也想去看看他家里的書。我都快憋……”結果被孫辛怡從外面一把按住：“今天恐怕不行，明天吧。”

“謝謝。”這次莊寧是真的笑了，“請務必好好保護它……這樣的舊書現在很難得了。”

他是知道了什么嗎？孫辛怡心中一動，又自我安慰，或許他只是出于對書的熱愛吧。

到醫院孫辛怡才知道，爺爺醒過來后，不知道聽誰說家里要把藏書賣掉，氣得不行，鬧著要出院。爸爸只好打電話給大伯強調書一定不能賣，又讓孫辛怡來安撫爺爺。

孫辛怡把書跟獎狀都塞到老人手上，告訴他家里的書都好好地收藏著，這本書還讓自己得了個獎。

爺爺緊緊抓著書，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因為生病口齒不清，他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才能讓孫辛怡聽懂：“好好……珍惜……愛護……它……”

不知道爺爺是不是也認識顏如玉呢？

習慣使用各種電子產品的孫辛怡，雖然很難理解爺爺對所收藏書籍的珍而重之，但依然會被這一份執著打動。

5

莊寧去找孫辛怡的時候，見她正抱著書包發呆：“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抱歉。”孫辛怡有氣無力地說，“那本書不能借給你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莊寧的反應比預想的還要強烈，不僅聲音比平時大了不少，臉上的急切更是孫辛怡從未見過的。

昨天進醫院時，顏如玉抱怨了句“這里的氣味真難聞”，回家后就一句話也沒說過。孫辛怡以為它還在跟自己慪氣，逗了它半天，甚至威脅說要把它扔進垃圾箱，顏如玉也沒再吭半個字。她對著桌上的舊書看了很久很久，恍惚地想：難道顏如玉已經離開了？

面對莊寧的疑問，孫辛怡只能保持沉默，難道說自己原來有本會說話的書，可它現在不會說話了？

“我知道了……”莊寧從身后拿出一本筆記，嘆了口氣，“你看完就明白了，現在或許還來得及。”

筆記里的字跡跟莊寧一樣，沉穩端正。孫辛怡翻了幾頁就坐不住了，打電話跟爸爸媽媽說要立刻回趟老家。

孫辛怡在火車上仔仔細細地看完了筆記，原來書中會生出一種叫衣魚的生物，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書蟲。衣魚蛀食書籍，卻也有極少數的受靈氣所感，日日咬文嚼字，最后變成了書里的精靈。它們幾百年如一日，生活在穩定不變的環境中，一旦這樣的寄居環境改變，就會迅速衰弱。或許顏如玉覺得“書蟲”的名頭不好聽，才一直沒說出實情。

莊寧小時候在廢紙站旁撿到過一本像顏如玉這樣的書，可還沒等帶回家，脆弱不堪的書頁就碎了一地，書里的聲音也永遠地消失了。從那之后，他就經常去淘些舊書，希望能再找到一本，好好保護起來。

筆記的最后，他這樣寫道：“電子書固然可以保存得更多更久，但書籍不僅僅是看書的工具，更是一種文化與精神的傳承。”

6

到達老宅時，大伯已經站在門口等了。他有些驚訝地問：“咦，你怎么又把書帶回來了？”

“我覺得它還是待在這里最合適。”孫辛怡把書輕柔地放回書架，又仔仔細細地把整個書房打掃一遍，這才抹了抹汗，鄭重道別：“再見，顏如玉。再見，大家。”

踏出書房前的最后一步，她身后終于傳出一個熟悉又有些別扭的聲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兒女，后會有期。”

孫辛怡撲過去抱住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是不是錯把你放在武俠小說旁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