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田里發現他的。那個時候,他頭上壓著一頂草帽,躺在紫色的花海里。我剛好去那里寫生。
如果把這個穿著亞麻襯衣、黑色牛仔褲,躺在花田里的人也畫進我的這幅畫里,真是再完美不過了。構圖、意境都特別棒,題目就叫《午后的薰衣草花田》,作為這學期的考核作品。
“您好!”我小聲地上前說,“不知道能不能把您畫進我的畫里呢……”說完,我就有點兒后悔了。一個女孩獨自在外,這樣做有點兒冒失了。
草帽被移開了,下面是一張干凈帥氣的臉。“請便。反正我在這里等人呢,一時半會兒也等不到。”
“哦,謝謝啦!”
“今天必須完成哦?!彼匦掳巡菝鄙w回頭上,“明天這片薰衣草,就會被趕花的人趕到很遠的地方呢?!?/p>
“趕花的人?”我懷疑是我聽覺出了問題。
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打開油畫箱,在畫架上架好畫布?;蛟S是我太過專注的緣故,當我終于伸了個懶腰,才發現已經是傍晚了。而薰衣草中的那個人絕對是最稱職的模特,竟然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我基本畫好了,明天再來把剩下的小部分畫完就好了。”無論如何,天黑之前我必須下山回學校。
男孩笑著坐起來,伸了伸懶腰:“我勸你今天畫完,明天這些花就不在這里了。”
“???熏衣草明天要被鏟除嗎?就算清除也得幾天時間吧?”我一臉懷疑地望著他。
“等月亮出來的時候,趕花的人就要出來工作了?!彼菍χ霓挂虏菡f的,仿佛是在提醒它們做好準備。
“趕花的人?”我這次聽得一清二楚。
“嗯。等到月亮爬上對面的山脊,她們就來了?!彼牢也幌嘈?,又補充說,“要不你留下來等等看?”
我猶豫了一下,但最終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我收拾好東西,和他一起躲進了一道背風的山坳里。
天還沒有黑透,圓圓的月亮就出現了。月色下的薰衣草像是得到了某種召喚一樣,靜靜等待著。
一位身著紫衣,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出現在田埂上。她把一節短棍橫在手里,一陣清脆悅耳的笛聲在空曠的田野里響起來。隨著笛聲,薰衣草們開始朝著一個方向整齊地移動著,就像月光下有一條紫色的河流在奔向遠方。
“那是月笛,趕花人的工具。只有在月色下才能吹出能驅趕薰衣草們的笛聲?!蹦泻⒊医榻B道。
我認為我正在一個奇怪的夢里。一直到眼前只剩下光禿禿的山坡時,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我腦袋嗡嗡叫,渾身控制不住地抖個不停。
“好了!不用怕,我送你下山吧?!蹦泻⒁恢皇掷移饋?,另一只手把我的油畫箱也提溜起來,“趕花的人用月笛把薰衣草帶到其他地方去了?!?/p>
“那我明天再來寫生就看不到薰衣草了嗎?”
“準確地說,是看不到今天這些薰衣草了?!蹦泻⒊艺UQ劬?,“會有其他的趕花人把另外一些地方的薰衣草在天亮之前趕到這里來。所以,你們通常是看不出來的。”
“這是為什么?”
“花兒們老在一個地方也會無聊的。”男孩把一塊石頭踢出去老遠,“石頭們也是,樹啊,山啊,河流啊,都會有人來趕它們走走,換個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我也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呀?!蹦泻⑿Φ馈?/p>
“趕花的人?”我瞪大了眼睛。
“不,我是趕樓的人?!?/p>
2
“趕樓的意思是驅趕樓群,讓樓群像薰衣草那樣行走嗎?”我問道。
“差不多吧。我們趕樓的人也是聽風者。”男孩把右手攏在耳畔,做了個傾聽的動作。
“聽風者?”
“你聽這些擦肩而過的風聲。當風吹過樓房的時候,樓房們就會把想要說的話說出來。你一定聽到過風穿過樓棟后發出的聲音吧?那是樓房們請風把愿望帶給趕樓人。不過我們趕樓人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了。在早先沒有樓房的時代,人們入睡得早,家家戶戶隔得也遠,一棟房子往往就住著一家人,驅趕房子走動不太容易引起注意,只要在人們起床前把房子帶回原來的位置就好??涩F在房子越蓋越高,動輒住著幾十上百戶人家,而且大家睡得一個比一個晚,還有通宵不休息的。這種情況下,趕樓的風險太大了,可樓房們都要急得發狂了。我也急,這可是我的工作啊!”
奇怪的是,聽著男孩的故事,我再望向山下的那些樓房的時候,竟發覺它們一個個似乎都有了些許生氣。仿佛一個眨眼間,它們就拔腿飛奔起來。
“每天,樓房們都期待我能夠幫它們實現心愿??晌艺娴脑絹碓搅Σ粡男摹K晕艺於阍谏狡碌霓挂虏堇?,聽它們說說話。它們的話能讓我心情平復下來?!?/p>
“你喜歡做一個趕樓人嗎?”
“當然!”男孩抬起頭來,說得斬釘截鐵,“我覺得我在做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p>
“我覺得你的工作很酷!”我發自內心地說,“如果樓房們有靈魂,它們一生都要屹立在原地,真的很可憐?!?/p>
“我當初選擇成為一名趕樓人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蹦泻⒀劬镉持c點星光,下一秒他卻嘆了一口氣,“說起來現在的我是個失敗的趕樓人……”
“我現在也是一個失敗的畫手……”我小聲囁嚅著。
我們許久沒有說話,只有風帶著遠方的氣息輕輕地吹過。
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一個想法讓我激動起來。我忍不住說道:“趕樓人也用月笛嗎?就是趕花人用的那種笛子。我好想親眼看到高高的樓房像巨人一樣越過街道、跨過河流!”
“明天晚上,你到半山你畫畫的地方,我在那里等你?!蹦泻⒈吵覔]揮手,漸漸走遠了。
3
白天,我根據記憶中保留的影像,把那幅《午后的薰衣草花田》未完成的部分一點兒一點兒地在畫布上還原。我頭一回對自己的畫作如此喜歡,那是一種從心底升起來的柔柔軟軟的觸動。
我草草吃過晚飯,天剛一黑,就來到了和男孩約定的地點。男孩早就到了。
我抬手打了個招呼,突然想起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叫李立,正式介紹一下。”
“你好?!彼麥\淺地笑著,“叫我青檸吧!對了,關于我,還有你和我在一起看到的一切都要保密哦?!?/p>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隨我來。”青檸三拐兩拐就領我來到一處位于半山腰廢棄的四層小樓前。這棟樓身上有一個歪歪扭扭的“拆”字。看四周的雜草就知道這兒已經被荒廢了有些時日了,曾經應該是有錢人家的獨棟別墅。
青檸用手拍了拍斑駁殘破的樓體,似乎在安慰它的境遇。稍后,他側耳傾聽著貫穿過樓體的風聲。
那風聲在我聽來只是忽大忽小,千篇一律的單調。青檸卻一邊聽一邊默默地點頭。
“它說太久沒有人住進它的心里,所以空落落的。它希望你能陪它最后走一走。它已經快支撐不住了?!?青檸對我說道。
我看著那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垮塌的樓房,心里反復權衡著。
“它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相信它,也請相信我。”青檸懇求道。
好吧,我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邀請。
我們沿著破損的樓梯,小心躲避著磚石和遺棄的雜物,一步步登上了樓頂。
青檸讓我用手抓緊鋼制的護欄。剎那間,青檸像一陣風一樣飄了起來,他在夜空中變成了一只發出銀色光芒的大鳥,像是一顆懸在頭頂的星星。他就在大樓上空盤旋著、鳴叫著。
我感覺身體晃動了一下,像在經歷一場小小的地震。
我在前進,不對,是我腳下的樓在前進。它走得很慢,像一位遲暮的老者。青檸化作的鳥兒,在上空打著旋,舊樓也沒有走遠,只是在原地慢悠悠地兜圈。
等它差不多要回到起點的時候,青檸從天空躍下,穩穩當當地站在我面前。
樓安靜了,風安靜了,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
“結束了,它已經完成心愿了。不久之后這里就會被拆掉。”
我忘記了自己是怎么走下樓梯的,只記得自己當時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在樓房消失之前,我要把它畫出來……”
在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青檸實現了很多即將落幕的樓房的心愿,見證了它們生命消失之前的最后一次旅行。
在青檸幫助樓房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用畫筆把還“活著”的樓房完完整整地畫下來。每次作畫我都格外認真,甚至時常忘記了是在畫畫。我只是在用畫筆記錄我聆聽到的一個個故事。
青檸也似乎重新找到了趕樓人工作的價值,每天拉著我在城市里東奔西走,穿街鉆巷。
記憶中,那一天來得很突然?!拔业秒x開一段時間了。我是說,所有的人都要回去。趕花人、趕樹人、趕海人……也包括我,趕樓的人?!鼻鄼幍卣f道。
“回去?回到哪里去?”我已經習慣了和青檸一起趕樓的生活。而且我的畫,我畫的近百幅樓房的畫,老師一直贊賞有加。這都多虧了青檸。
“我們的世界??!”青檸惆悵地說。
青檸就那么離開了。
尾聲
一直到我長大,到我變成了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我都再也沒有見過青檸。
斗轉星移,這世界依舊生生不息,薰衣草、樓房、山川、湖海,都在我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時間里,奔涌變遷著。
我很慶幸,我堅持把畫畫作為我畢生的追求和愛好。后來,我舉辦了生平第一次個人畫展,把這些年畫的那些遲暮之年的近千棟樓宇,一張張地展示了出來。
我給這次展覽命名的主題是──趕樓的人。
在這些形態各異的樓宇中,只有一幅《午后的薰衣草花田》不是和樓房有關的。畫里那一只銀色的大鳥,正輕輕地飛在一片紫色薰衣草花田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