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魏

假期過去了一大半，離開學還有兩個星期，阿魏逐漸變得悶悶不樂。

因為一開學，她的名字就會被人頻繁提到：“阿魏，該交作業(yè)了。”“阿魏，老師叫你去辦公室。”“阿魏，你放學去干什么啊？”

……

就像走在街頭，遇到某個想不起名字的人，又不得不和對方打招呼一樣。

最讓人尷尬的是同學李鈺琪，她嗓音很甜美，說話總喜歡拖著長長的尾音，一張嘴喊阿魏，就像唱歌一般悠揚，“阿——魏——”的聲音回蕩在教室上空，同學們便都會看向這邊。女生掩著嘴笑，男生則前仰后合，整個教室里洋溢著歡樂的氣息。

唯獨阿魏自身十分抗拒。

阿魏討厭自己的名字。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她就察覺到自己的名字不好聽。每次新學期，有新老師到來時，他們總能在一大堆類似詩琪、梓萱、皓宇這樣的名字中，一眼看到“胡阿魏”這三個字，然后一臉意外地點評一句：“呀，好特別的名字。”

對，是很特別，特別難聽。

難聽到不應該屬于這個時代。

每當這時，阿魏就會十分窘迫，只想把臉埋進書本中，趴在課桌上不敢抬頭。別人以為她是不好意思，沒人知道，她其實是在暗自埋怨自己的爺爺。

阿魏的名字是爺爺取的。

那是個平平無奇的小老頭，滿臉泛白的絡腮胡，配上胡亂堆在頭上的發(fā)絲，看起來邋里邋遢的。在阿魏的印象中，爺爺每次來家里小住，都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要么躺在陽臺上曬太陽喝茶，要么拎著根棍子，在路邊草叢或公園里晃蕩，這里扒拉一下，那里扒拉一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在撿廢品。

因為名字的緣故，長大后的阿魏和爺爺不怎么親近。她總覺得，爺爺一定不在乎自己，說不定是他重男輕女，不滿意自己是個女孩，不然怎么會取一個這么隨便的名字？

越琢磨，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兒。阿魏打定主意，以后能不搭理爺爺，就決不和他多說一句話。

爸爸察覺出不對勁，問阿魏怎么回事。

阿魏噘著嘴，不肯說。她把對爺爺?shù)穆裨挂卜至艘恍┙o爸爸，畢竟沒有爸爸的同意，這個名字也不可能會落到她頭上。

一旁的媽媽摸了摸阿魏的頭發(fā)，笑著說：“我們阿魏不會是進入叛逆期了吧，小時候她和爺爺住在一起，明明很喜歡爺爺?shù)摹?/p>

媽媽又在念叨那些陳年往事，阿魏眉頭皺起來，她才不想聽呢。無非就是上小學前，阿魏的爸爸媽媽工作太忙，沒時間照顧她，就將她送去了鄉(xiāng)下爺爺家。這一待就是三年多，直到阿魏六歲時回到城里上學，她才和爺爺分開。

媽媽用手指輕輕刮了刮阿魏的鼻子，還在繼續(xù)：“你是不記得了，當年你可是抱著你爺爺?shù)耐龋蹨I鼻涕一起飛，死活不肯撒手呢。后來得虧是爺爺陪著你在城里住了半年多，你習慣了我們，他才回去的。”

“好了，媽媽，你不要說了。”阿魏有些生氣，她噔噔噔跑回自己房間。

房門一關，阿魏把所有紛擾隔離在外。不過回想起媽媽的話，她還是一陣懷疑，自己以前真的那么依賴爺爺？怎么可能呢，他明明給自己取了個如此難聽的名字，自己應該一直討厭他才對。

然而不湊巧的是，離開學還有一周時，爸爸突然在飯桌上拍板，讓阿魏去一趟鄉(xiāng)下老家探望爺爺。

“憑什么你們都待在家，要讓我過去？”阿魏放下碗筷，對著爸爸大聲抗議。

爸爸耷拉著一張臉：“爸爸媽媽還要上班，實在走不開。你也知道，爺爺年紀大了，身體不怎么好。聽你姑姑說，他最近老毛病又犯了，所以這才派你作為我們家的代表過去探望，這可是個重要任務呢。”

重要任務？真有意思，還把自己當三歲小孩來逗呢。阿魏撇撇嘴，盡管不情愿，終究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遠離城市的喧囂，公交車搖搖晃晃近兩個鐘頭，總算駛到一片開闊的田野。南方的八月，正是草木葳蕤（wēi ruí）的時節(jié)，涼風從山林間吹來，路兩旁的草葉微微搖晃，如同一片翻滾的波浪。爺爺所在的村莊就在綿延的草地盡頭。

阿魏背著書包，拖著行李，沿著一條三米來寬的水泥小路，慢悠悠地向前走。坐了這么久的車，她此時頭暈眼花，只想快點找個地方坐下。為什么爺爺要住在這么遠的鄉(xiāng)下？之前爸爸媽媽明明叫他留在城里，他偏偏不肯，非要回鄉(xiāng)下住，也不知這里有什么好的。

真是個古怪的老頭子。

阿魏咬著牙，總算走到了目的地。剛進爺爺家院子，一條黃色的大狗就撲了過來，嚇得她連忙倒退幾步。直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將大狗喝退：“小白，退下。”

是爺爺。

阿魏看著頭發(fā)和胡子一樣凌亂花白的爺爺走來，那只大黃狗立馬變了臉，從齜牙咧嘴，變成一臉諂媚，對著爺爺邊搖尾巴邊迎上去。

等等，沒聽錯的話，這只黃色的大狗叫小白？

阿魏看了看這條黃狗，又看了看爺爺，完全無法理解這個老頭兒的想法。他到底有什么怪癖，怎么這么喜歡亂取名字呢？連條狗都不放過。

爺爺似乎看出阿魏的疑惑，笑呵呵地解釋：“以前它剛抱來的時候，渾身雪白，我就尋思叫它‘小白’了。沒想到長著長著，它又變成了黃色，也不曉得是不是泥巴地里打滾多了……”

阿魏應付式地扯了扯嘴角，表示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

她將爸媽買來的禮品一一拿出，放在桌上，又四處打量屋子。上次來是三年前，跟著爸媽來鄉(xiāng)下過年，可阿魏不習慣，沒待幾天就回城了。那時爺爺還沒養(yǎng)這條叫“小白”的大黃狗，這間屋子也要更新一些。

完全不像現(xiàn)在，雖說眼下是上午，外面陽光普照，可屋內依舊一片昏暗。阿魏摸了摸自己坐著的木凳，有點兒涼。她還在懷疑媽媽的話，自己小時候居然在這里生活過三年多，為什么腦海中毫無印象？

爺爺沒察覺出她的走神，嘴里埋怨著怎么又帶了這么多東西來。阿魏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著，肚子卻忍不住叫喚起來。

爺爺這才意識到她餓了，忙起身去煮面。阿魏發(fā)現(xiàn)爺爺走路時腿有些一瘸一拐的，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是探病。

她隨意問了句怎么了，爺爺頭都不回，一邊燒水，一邊回答：“沒什么，老毛病了。”

阿魏“噢”了一聲，沒再說話。

當晚，阿魏失眠了。睡在硬木板床上，她的背被硌得生疼，翻來覆去好一會兒，都睡不著。爺爺聽到這邊的動靜，開燈來問。

“床太硬，睡不著。”阿魏悶聲悶氣地回答。

“哦……是爺爺?shù)腻e，我忘了你不習慣這木板床。”爺爺聽后，一陣懊惱，趕忙從衣柜里翻出棉被，墊在阿魏的涼席下面。這下阿魏舒服多了，她重新躺下，突然覺得爺爺對自己好像還不錯。

睡意漸漸襲來，昏昏沉沉中，阿魏聽到一陣咳嗽聲，她以為是做夢，翻了個身，又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阿魏帶著混熟了的小白，出去繞了一圈。沒走幾步，隔壁院子走出來一位老太太，老遠就喊了一聲：“哎呀，這是老胡家的孫女吧，都這么大了啊。”

看著熱情的老太太，阿魏心里有些犯怵（chù），可面上卻不動聲色，笑著喊了聲“奶奶好”。

老太太很自來熟，拉起阿魏的手，左看右看，連聲說著：“這才幾年沒見，長成大姑娘了，比我家大孫子高多了。以前剛來這邊時，你才一丁點大呢，跟小貓似的瘦弱。還好你爺爺平日里總做好事，義務幫大家伙看病，一定是積了大德，老天爺才讓你現(xiàn)在長得這么好……”

滔滔不絕的話語往外蹦，阿魏手足無措，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她才一溜煙兒地逃走，生怕再不走，對方就要拉她去家里吃飯。

村莊的另一側是條小溪，溪水潺潺，像是在說話一般。阿魏在這里折了根柳條，甩來甩去。她又回想起剛才鄰居老太太的話，爺爺幫大家看病，莫非他會治病？這可真是看不出來。

第三天，阿魏生怕再遇到那些熱情的鄉(xiāng)親，決定不出門，守在家里做作業(yè)，暑假作業(yè)還有十幾頁沒做完。從早上到下午，阿魏難得靜心學習了四五個小時。爺爺除了做飯和吃飯以外，一直在院子里搗鼓。阿魏趁著休息片刻，去旁觀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爺爺擺弄著一些枯草和木片。

可能是他找來的草藥吧，以前就聽說百草皆可入藥，沒想到爺爺真是個草藥高手。阿魏看著認真晾曬藥材的爺爺，一時間對他大為改觀。

第四天是陰天，屋子里陰沉沉的，空氣也潮濕極了。阿魏百無聊賴，她坐著看了會電視，又出去圍著村子繞了一圈，回到家門口，正好看到爺爺拿了個木榔頭在捶膝蓋。本來她不會和爺爺主動說話的，可待了幾天，沒人陪著一塊兒玩，她實在憋壞了，沒話找話地問爺爺：“你的膝蓋很疼嗎？”

“嗯，遇到陰雨天，就容易疼。”爺爺試圖擺動一下腿腳，卻下意識“嘶”地哼了一聲，一旁的小白忙湊過來，往他腿上蹭了幾下。

阿魏皺眉，看著爺爺?shù)南ドw，感覺那一處似乎腫脹了起來。

爺爺卻擺擺手說沒什么，都是以前經常在山上爬上爬下找草藥，沒保養(yǎng)好腿腳，才變成今天這樣的。

“你真的是醫(yī)生啊？”阿魏聽他這樣說，忍不住問了出來。

“對啊，以前我可是這一帶有名的赤腳醫(yī)生。”爺爺不無驕傲，他的胡子和凌亂的頭發(fā)一抖一抖，“你小的時候，我還親自給你治過病呢，你這個沒良心的小丫頭，現(xiàn)在完全不記得啦？”

阿魏心虛地垂下視線。

原來，阿魏是個早產兒，從小身體不好，時常生病，脾胃尤其虛弱。有一次，阿魏患了疳（gān）積，病得厲害。得虧爺爺年輕時是個赤腳醫(yī)生，知道不少中藥偏方，配了一服藥給她吃，沒幾天，她的病就好了。這服藥中最重要的一味藥材，就叫“阿魏”，它來自遙遠的新疆。

為了徹底嚇退病魔，讓阿魏一直健康下去，爺爺最終想到了一個辦法：“要不，就讓咱家小丫頭改名叫阿魏吧。”

這是老一輩常用的做法。爸爸一聽，沒理由反對。

于是阿魏成了她的名字，并且讓她打心底里厭棄到現(xiàn)在。

只是她不知道，原來背后還有這樣一個緣由。阿魏居然是一味藥材，還曾經救過自己的命。這一切簡直太意外了。阿魏捧著腦袋，望著院子上空優(yōu)哉游哉的云朵，一時間思緒萬千，不知該說什么好。

第五天，天氣再次放晴，爺爺?shù)耐饶_果真好了不少。吃過早飯，阿魏跟著他在村子里溜達。一路上不少人和爺爺打招呼，偶爾還會停腳閑聊上一陣，免不了又要夸獎阿魏一番。阿魏看著說起話來容光煥發(fā)的爺爺，這次倒沒那么不自在了。

第六天，阿魏準備走了。離別前的早上，她把爺爺特意煮給自己的雞蛋，分了一半給小白，小白吃得十分歡快。等到吃過午飯，和爺爺?shù)肋^別，準備去往來時的車站時，阿魏心中沒來由地涌起一陣不舍，甚至有股沖動，促使她去擁抱一下那個有點邋遢的老頭兒。

她回過頭，看到爺爺果然還沒走，他正站在草地的那一邊。綠色波浪翻涌，爺爺在揮動著手，旁邊是半蹲著的黃狗小白。阿魏也高高地舉起手，用力揮動了幾下。

她終究沒有跑回去抱抱爺爺，那樣實在太煽情了，不僅阿魏不好意思，估計爺爺也會感覺很古怪。阿魏心想，可以先把這個擁抱存起來，下次見面的時候，對爺爺好一點兒，到那時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就不會這么突兀了。

又過了兩天，新學期總算來了。許久沒見的同學們，湊到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教室里堪比養(yǎng)鴨場，一片嘈雜。突然有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阿魏不像以前那么拘謹了，每次一喊她的名字，她都會響亮地應上一聲。

尤其是李鈺琪，她依舊喜歡拖著長尾音，甜甜地喊：“阿——魏——”

這時候，阿魏就會用比她更歡快的聲音，大聲回上一句：

唉——我在啊。

明師陪你讀

“阿魏”——一個普通的女孩名字，卻是一個故事的線索。

胡阿魏先是討厭這個名字，由此對起名的爺爺有了埋怨和不滿，她覺得是爺爺重男輕女，才給她起了個這么隨便又難聽的名字。即使爸媽告訴她爺爺曾養(yǎng)育她三年多，她還是懷疑加討厭。但她必須在假期代替爸媽去探望鄉(xiāng)下生病的爺爺，于是，她見到了住在綿延草地盡頭的邋遢爺爺，感受到了爺爺對她的厚待，聽到了鄰居對爺爺?shù)滦械氖①潱懒藸敔斣青l(xiāng)下有名的中醫(yī)，尤其是，她終于清楚地了解到，正是“阿魏”這味草藥治好了她的病！堅冰被逐層打破，謎底終于揭開，阿魏“思緒萬千”、心情大變！她想與爺爺擁抱告別，她再聽同學們叫“阿魏”時會“響亮地、歡快地”回應，甚至性格都由自卑害羞變得陽光自信！這個名字成了她歡樂的源泉！

《阿魏》全篇緊扣“阿魏”這一線索著筆，設置懸念，逐層解疑，用細膩的筆墨寫她心理、感受的變化，突顯親情的珍貴及親情對人的巨大價值，很好地突出了主題，這種方法值得我們在寫作中借鑒。故事還巧妙地運用對比手法來顯示主題，比如開頭寫阿魏對名字的討厭、抗拒，結尾寫她對名字的接受、喜愛；開頭寫她對爺爺?shù)穆裨埂⒗涞Y尾寫她對爺爺?shù)牟簧帷⒏屑ぃ形纳鷦樱伙@了人物的思想感情，這種手法也是我們寫作的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