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古代銅鼓;銅鼓鑄造技術;銅鼓社會功能;銅鼓文化功能
中圖分類號: K876.4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8462(2023)04-0030-10
廣泛分布于中國南方及東南亞的銅鼓,自春秋時期產生以來,延續兩千余年,并隨著時空變化演化為不同型式。銅鼓分布地域廣、延續時間長、使用族群復雜,其社會文化功能也會隨著時代、地域、使用族群的不同而有所變化[1]。在型式演變、社會文化功能變化的脈絡下,銅鼓鑄造技術亦發生相應變化。關于銅鼓鑄造技術的研究,以19 世紀初德國學者黑格爾(Franze Heger)對銅鼓合金成分及鑄造工藝的研究為開端[2]。20 世紀80 年代之后,荷蘭學者貝納特·坎普斯(Bernet Kempers)[3],美國學者邱茲惠(TzeHuey Chiou-Peng)[4]、江瑜[5],中國學者萬輔彬[6]、吳坤儀[7]、孫淑云[8]、李世紅[9]、彭子成[10]、韋丹芳[11]、李曉岑[12]、崔劍鋒[13]、陸秋燕[14]等以及越南學者陳科貞(Tr nKhoa Trinh)[15]、鄭生(Tri· nh Sinh)[16]、阮詩亭(Nguy n Tho' ?ình)[17]等從各角度對古代銅鼓開展研究,內容涉及合金成分、鉛同位素、鑄型材料、鑄造工藝、鑄后調音、仿鑄復制等方面。
關于不同類型銅鼓的鑄造技術特征,見于前人開展的多種類型銅鼓的綜合研究,或特定類型銅鼓的專題研究。當前學界對不同類型銅鼓鑄造技術存在的差異已形成整體上的認識,但對于銅鼓鑄造技術的時空演變序列,以及技術演變與器形紋飾、文化內涵、功能變化的聯系等問題尚少有深入的討論。針對以上問題,筆者在歸納各類型銅鼓鑄造技術特征的基礎上,梳理銅鼓鑄造技術在型式演變下的傳承及變化情況,并結合銅鼓社會文化功能,試析其中的聯系及內涵,以期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增加對銅鼓的認識。
1 各類型銅鼓的鑄造技術特征
1.1 萬家壩型銅鼓
萬家壩型銅鼓被認為是年代最早的銅鼓類型,為銅釜演化而來的形態[18]。早期銅鼓形似倒置的銅釜,鼓面小,鼓胸膨出,腰上部收縮,腰向下反弧張開,至腰足之際內折成足,足矮,足徑大;多素面無紋,或有少量在外范或內范上刻劃的簡單紋飾。
目前已知的分布于中國及東南亞國家的62 面萬家壩型銅鼓中,19 面曾進行合金成分分析,材質有紅銅5 面、錫青銅8 面、鉛錫青銅6面[19],合金類型呈現型式、地域上的多樣化特征:Ⅰ 式,楚雄大海波鼓(錫青銅,錫含量7.6%)、廣南沙果村Ⅱ 號鼓(錫青銅,錫含量9.8%)、越南上農鼓(紅銅);Ⅱ式,楚雄萬家壩M23:158、M23:159、M23:161(鉛錫青銅,鉛、錫含量大于3.5%),楚雄萬家壩M23:160(錫青銅,錫含量2.9%),彌渡三岔路鼓(鉛錫青銅,鉛、錫含量小于3%);Ⅲ 式,楚雄萬家壩M1:12 鼓(紅銅)、祥云大波那鼓(鉛錫青銅,鉛、錫含量6%~7%)、彌渡青石灣鼓(鉛錫青銅,鉛、錫含量6%~10%)、硯山大各大鼓(錫青銅,錫含量2.1%)、廣南沙果村Ⅰ號鼓(錫青銅,錫含量14.8%)、廣南者偏鼓(鉛錫青銅,鉛、錫含量10%~12%);Ⅳ 式,曲靖八塔臺M1:1 鼓(紅銅)、丘北草皮村鼓(錫青銅,錫含量9.5%)、文山平壩鼓(紅銅)。
萬家壩型銅鼓鼓身縱向合范線通常為兩道,有四道合范線者目前僅見廣西民族博物館0331 號鼓(原云南文物商店收藏的Ⅰ鼓3 號)。墊片設置方式為鼓面一周,鼓胸、腰各一至兩周。其墊片尺寸較大,多明顯可辨,部分墊片與基體結合不佳,形成鑄造孔洞或脫落后呈不規則方孔。
萬家壩型銅鼓使用泥范塊范法鑄造,少見鑄后加工痕跡。廣西民族博物館0331 號鼓(Ⅰ鼓3 號)鼓胸上部合范線經過打磨處理(圖1),視線集中于鼓面及鼓胸位置時不見范線痕跡,可能與使用時視線位于此區域有關。泰國曼谷鼓曾被日本學者今村啟爾教授判斷為使用了失蠟法鑄造,依據是鼓身外壁不見合范線,也不見披縫打磨痕跡,且腰下部的“鑄造裂紋”橫跨鼓腰超過二分之一,若對披縫進行打磨,必然會在裂紋上亦留下打磨痕跡[20]。筆者經對泰國曼谷鼓的圖片觀察,認為今村啟爾教授文中的“鑄造裂紋”實際上可能為對鼓足下部銹蝕表面進行局部鏟削后形成的分界線(圖2),非鑄造裂縫痕跡。曼谷鼓的鼓面、胸表層也有刮鑿痕跡,只是刮除厚度相對較淺,并且泰國曼谷鼓面、鼓身均環布墊片[20],應為泥范塊范法鑄造,只是合范線經過打磨處理,表面為銹層覆蓋后不見痕跡,類似于0331 號鼓。
通常不見內澆道口及冒口痕跡,吳坤儀等推斷澆注口可能在足沿或鼓面中心太陽紋光體[7]。
1.2 石寨山型銅鼓
石寨山型銅鼓的鼓面較萬家壩型銅鼓寬大,鼓胸突出,胸下部內收成腰,腰足交界處向內折收成足,足沿略外侈。鑄造方式與萬家壩型銅鼓類似,使用泥范塊范法鑄造,鼓身布有兩道縱向合范線,不見明顯內澆道口及冒口痕跡。
墊片設置延續萬家壩型銅鼓特征,在面緣環布一周,或在主暈間加一周,鼓身墊片周數增加。墊片尺寸縮小,呈規則方形,排列有規律且避開紋飾。
扁耳形制較萬家壩型銅鼓的耳大,且多有辮紋等裝飾。部分辮紋在鼓耳下的鼓壁有紋飾缺失現象,諸如土280 鼓、廣南阿章鼓、羅泊灣M1:10 鼓,應使用了嵌耳活塊范混鑄的方法。吳坤儀等認為此類鼓的耳,不見披縫、芯撐孔及打磨痕跡,可能是使用了失蠟法鑄造[7]。出土石寨山型銅鼓的滇文化墓葬中,不乏失蠟法鑄造的小件器物[4]。有學者認為,春秋晚期至戰國,以滇池為中心的青銅文化,銅器鑄造技術突然發展鼎盛,出現大型器物諸如銅鼓等,可能是因為受到蜀和楚的影響[21]。春秋晚期或戰國早期的楚系青銅器中,有使用失蠟法鑄造附飾的器物[22]。銅鼓使用失蠟法制作附件的技術,可能也是受楚的影響,但又有所改變。不同于楚器中失蠟法鑄件為后鑄鑄接或焊接,銅鼓是使用失蠟法制作耳活塊范后嵌入外范渾鑄。
石寨山型銅鼓紋飾豐富,除了幾何紋樣,還有動物紋、人物活動場景等寫實性題材紋樣。紋線為陽紋或陰陽紋結合:陽紋線刻劃于外范;陰陽紋結合者,紋飾輪廓范圍為陰紋,細節為陽紋,推斷為先在模表面減地制作紋飾框架及紋飾帶,翻制至外范之后,再在紋飾框架及紋飾帶上刻劃、戳印細節紋線。土280 鼓的紋飾,可見到細節紋線打破紋飾框架或紋帶邊緣痕跡(圖3)。廣南阿章鼓的鼓腰縱向分隔帶中,雷紋的陰線交叉處為凸起狀(圖4)。參照Piter Meyers 的觀點[23],陰線交叉處為凸起狀,表示紋飾為模作紋。紋帶中三角紋兩側的陰紋區亦為模上減地制作,兩側陰紋區內的縱向細陽線粗細深淺不均,顯示為在外范刻劃,紋帶中的小圓點亦為在外范制作。
石寨山型銅鼓在器形、紋飾上已呈現滇池區域、云南東南部及廣西西部句町活動區域、紅河流域東山文化分布區的差異性,并在越南[24]、泰國[25]分別出土當地銅鼓紋飾特征的陶范,呈現不同區域的分散生產。另外,在柬埔寨出土的CM2 號鼓[26],與中國句町活動中心區域特征銅鼓土280 鼓相似,反映出特定類型銅鼓的大范圍流布。已進行合金成分分析的銅鼓中,亦呈現合金類型的多樣化(紅銅、錫青銅、鉛青銅、鉛錫青銅)[19]137-141,并存在鉛同位素比值的分化[13],也與此類型鼓在不同地域的生產者的合金配比技術、礦料獲取差異相對應。
1.3 冷水沖型銅鼓、靈山型銅鼓、北流型銅鼓鑄造技術特征
冷水沖型銅鼓、靈山型銅鼓、北流型銅鼓均體量大、器壁薄、鉛錫含量高,鼓高與鼓徑比值波動較小[7],在澆注系統設置、墊片設置、紋飾制作、附件制作的方式上,具有較多共性。
三類鼓的鼓身均有兩道合范線,范線寬、有切割鑿磨痕跡,并有寬窄不均的現象。吳坤儀等[7]認為此類情況是使用了縫隙式澆注方法,以合范縫為內澆口,并采用階梯式澆注法分段加寬,鼓面朝上澆注的鼓冒口在太陽紋光體,鼓面朝下澆注的鼓冒口在足沿或鼓面內壁“中心圓形素面”。關于鼓面內壁“中心圓形素面”,經筆者觀察,實為對北流型及靈山型銅鼓的鼓面內壁進行鑄后鏟削調音留下的中心區域,并非吳坤儀等認為的冒口或內范制作痕跡。
在墊片設置方式上,均為鼓面、鼓身多周墊片環列。墊片為方形小銅片,設置于暈圈內或分暈弦,在外壁或內壁較明顯,可能與組合鑄型時貼于外范或內范的差異有關。另外,鼓面朝上、朝下澆注時,鼓面外范與內范間的墊片分別作為定位或支撐,亦可能會對墊片的顯現、紋飾完整性有不同影響。這三類鼓均體量大,多含有較高比例的鉛。鄭生先生[27]認為,鑄造大型銅鼓,需要有一個墊片系統,才可以應對銅水相當大的壓力,尤其是添加了較大比重的鉛的銅水的壓力。在越南學者的鑄造模擬實驗中,曾因為內外范定位不佳,導致內范傾斜,鑄成的鼓壁兩側厚薄不均或形成鑄造孔洞。墊片的材質、分布位置對于銅鼓鑄造成功與否亦有較大影響[28]。
冷水沖型銅鼓常見有墊片與基體結合不佳形成的鑄造孔洞,或者墊片脫落形成的孔洞的情況。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少見此類缺陷。此情況是否與墊片的合金配比、澆注前對范的加熱等預處理方式、壁厚、范的定位等因素影響有關,還有待分析考證。
附件與鼓身的結合方式多為鼓耳嵌活塊范與鼓身混鑄,鼓面蛙、立飾先鑄鑄接,在附件下的鼓外壁可見嵌活塊范,或先鑄附件形成的粗糙面,或紋飾缺失區域(圖5)。靈山型銅鼓可見耳、蛙的后鑄鑄接,耳根、蛙足疊壓于鼓外壁紋飾上(圖6)。北流型晚期銅鼓和在形制、紋飾帶有靈山型特征的鼓中,亦見附件后鑄鑄接者,諸如308 號鼓,呈現技術上的影響。
三類鼓的紋飾均為陽紋,使用印模在外范印制,多數紋飾見印模邊框。經筆者觀察的冷水沖型銅鼓、靈山型銅鼓中,器形、尺寸、附件相似的鼓,有使用相同印模紋者,表明可能為同一批工匠所制作。
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鼓面內壁多有鑄后鏟削痕跡,冷水沖型銅鼓目前僅見于3 面分布地域接近的邕江式鼓(054 號、099 號、321號),且鏟痕相對較淺。李世紅等[9,29]認為此為鑄后調音痕跡,按其分布形態劃分為對稱扇形、同心圓環形、圓形加對稱扇形、幾層重疊4種類型,并曾對調音鏟削方式、調音痕對銅鼓聲學性能的影響等問題進行討論。
1.4 遵義型銅鼓鑄造技術特征
在型式演變上,遵義型銅鼓被認為是冷水沖型銅鼓的繼承者[30],但在技術上,則呈現一些不同于冷水沖型銅鼓的特征:除泥范塊范法之外,還使用了失蠟法鑄造;部分鼓未使用墊片,僅在鼓面、鼓身分布少量圓形小芯撐孔(圖7);在紋飾上,刻劃紋及印紋皆有。
前人對13 面遵義型銅鼓的合金成分分析結果顯示,均為銅錫鉛三元合金,除官渡鼓鉛含量稍低,為7.3%,其余12 面鉛含量在13%~17%[8,12]。在孫淑云等的分析數據中,將155 號鼓、164 號鼓誤登記為冷水沖型。
吳坤儀等認為遵義型銅鼓均使用泥范塊范法鑄造[7]。經筆者實物觀察,認為其中的295鼓為失蠟法鑄造,這面鼓未見墊片,鼓面、鼓身分布有圓形芯撐孔,鼓身有兩道縱向陽線,線紋不規則,為仿合范線或間接失蠟法拼接蠟片痕跡,其中一道縱向陽線在鼓胸位置局部間斷(圖8)。
廣西民族博物館收藏的遵義型186 號鼓征集自容縣,原產地不詳。與之相似的桂平11號鼓(桂平市博物館總000444 蛙趾游旗紋銅鼓)、云南富寧縣板侖鄉龍洋者歸村“者歸Ⅰ號鼓”[31]、富寧龍邁下寨鼓[1]74-75,分布地域從云南東南部至廣西東南部,可見傳世品銅鼓流布廣泛。
失蠟法鑄造的295 號鼓,征集自廣西東南部的北流市,為目前廣西境內所收藏的銅鼓中,除來自云南的西盟型銅鼓外,唯一已知的失蠟法鑄造者。分布于中國云南西南邊境的佤族聚居區,以及臨近的緬甸東部、泰國北部、老撾西北部的西盟型銅鼓,均為使用失蠟法鑄造。據《緬甸百科全書》與《中緬泰印邊民志》記載,緬甸的西盟型銅鼓鑄造技術始于500 年前,傳自中國壯族[32]。遵義型銅鼓的分布范圍亦在壯族聚居區內。遵義型銅鼓鑄造技術源流及流行年代的下限,或許還有待更多材料的補充以進一步討論。
1.5 西盟型銅鼓鑄造技術特征
20 世紀80 年代,吳坤儀等對廣西及云南銅鼓進行鑄造工藝觀察,認為西盟型銅鼓均為失蠟法鑄造[7],成為學界通行觀點。
經筆者觀察,收藏于廣西民族博物館的031 號、318 號西盟型銅鼓,鼓身鑄有兩道合范線,范線局部加寬設置側范縫澆口(圖9),見錯范痕跡(圖10),鼓面、鼓身環布墊片(圖11),顯示為泥范塊范法鑄造。這兩面鼓分別出土于廣西西南部的龍州縣、靖西縣,為西盟型銅鼓的早期型式[33],而且不同于中國云南及東南亞地區西盟型銅鼓的失蠟法鑄造技術傳統,反映出西盟型銅鼓在時代、地域上的鑄造技術差異。
西盟型銅鼓在型式演變上,被認為受到了冷水沖型銅鼓及靈山型銅鼓的影響[30]。在鑄造技術上,出土于廣西西部的早期西盟型銅鼓,其使用泥范塊范法鑄造、鼓身合范線設置澆口局部加寬、使用印模制紋、面身設置多周墊片的特征亦沿襲了冷水沖型銅鼓及靈山型銅鼓的技術特征。
1.6 麻江型銅鼓鑄造技術特征
麻江型銅鼓被認為演變自遵義型銅鼓[30]。目前所知均為泥范塊范法鑄造,未見沿襲遵義型失蠟法鑄造技術者。
麻江型銅鼓存世數量多、分布地域廣,在身范分型方式、有無墊片或支釘、紋飾制作上呈現多元化特征,合金配比波動大,且在裝飾上出現較多漢文化因素,呈現不同制作工坊及工匠的技術差異。
鼓身有合范線兩道或四道。部分鼓身為兩道合范線的鼓,另在兩耳之間設置一道仿合范線(圖12),仿合范線為在外范刻劃,線條細,打破紋飾。身有四道合范線的鼓,分型方式有兩類:在耳兩側分型(圖13)或在耳中間分型(圖14)。
內外范間的定位方式,部分鼓使用銅墊片,局部墊片脫落形成孔洞,諸如230、218 號鼓;或者使用泥芯撐僅在鼓身留下圓形孔洞,諸如021 號鼓;亦有不見墊片及芯撐痕跡者,諸如049、063、064、217 號鼓。
耳為先鑄鑄接或嵌范渾鑄。鼓身紋飾為陽紋,見模印紋、外范刻劃紋,部分鼓兩者兼有。
綜觀前人已公布的數據[2,6,34],麻江型鼓錫含量多集中在8%~16% 范圍內,鉛含量波動較大,雜質元素多樣,部分鼓中某些雜質元素略高。與技術及裝飾紋樣的多元化相對應,呈現不同工匠在技術、原料獲取、成本控制等因素的差異性。
在澆注系統的設置上,麻江型銅鼓亦呈現技術上的多元。據鄒桂森等的觀察,麻江型銅鼓的澆注系統,有截口澆注系統和“ 截口-凸弧”聯合澆注系統兩種[35]。
2 銅鼓鑄造技術與社會功能演變
銅鼓從銅釜中演化出來之后,在漫長的演變歷程中,除作為打擊樂器使用外,兼具禮器、祭祀、賽神、傳遞信息、指揮軍陣、象征權力及財富、作為賞賜及貢品等數種功能[1]216-229。
以下參考萬輔彬先生對銅鼓發展脈絡的劃分[36],歸納分析銅鼓在不同發展階段下社會功能演變與鑄造技術變化的聯系。
2.1 濫觴期至成熟期:萬家壩型、石寨山型銅鼓
萬家壩型及石寨山型銅鼓,有明確出土單位及背景信息的皆出自高等級墓葬,作為代表權力、財富、身份的隨葬品。根據墓葬伴出物及棺木C14 年代測定斷代,萬家壩型銅鼓年代上限在春秋早期或更早,下限到戰國末期[1]104,且形態、紋飾相對原始古樸,為銅鼓發展階段的濫觴期[36]。流行于戰國時期至東漢初期的石寨山型銅鼓,為銅鼓發展階段的成熟期[36]。
歷史文獻中缺少東漢以前銅鼓的記載,對于早期銅鼓的使用族群、功能、使用方式及場合的問題的研究,主要通過銅鼓出土時本身顯示的功能以及銅鼓、貯貝器上的平面紋飾或立體圖像呈現的內容進行推斷。綜合各種材料可知,早期銅鼓可作為樂器、葬具、容器、祀典禮器等[37]。
早期銅鼓的使用族群分布于不同地域,彼此間既有緊密聯系,又存在差別,但都屬于濮、僚系統,為古代南方一個大的族系[37]。對于南方族群何以選擇銅鼓來表現其宗教信仰及社會意識,童恩正先生[37]根據人類學調查及生理學研究資料分析認為,有節奏的鼓聲可刺激大腦皮層的感覺中樞和運動中樞,引起祀典舞蹈者精神及生理感官上的反應,從而產生異常的精神狀態和動作,在無法對其進行科學解釋的情況下,體驗者誤認為其中蘊含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從而產生敬畏、尊重的心理,并由此派生出銅鼓在社會、宗教領域中的各種功能。
萬家壩型銅鼓、石寨山型銅鼓在形制、裝飾紋樣的演變,也反映出銅鼓功能演變對形制、紋飾的影響。在誕生初期的萬家壩型銅鼓,作為從釜衍生出的簡單敲擊樂器,鼓面較小、缺少裝飾、墊片設置相對粗獷欠美觀,鼓耳小,位置延續釜耳特點位于胸腰之間。隨著派生的社會、宗教領域功能的發展,用以表現宗教信仰及社會意識的石寨山型銅鼓,在鑄型組合方式及澆口、冒口設置技術上依然具有與萬家壩型銅鼓相似的延續性,但其鼓面增大、墊片設置規整,鼓耳增大且裝飾紋飾、鼓身紋飾陰陽紋結合的特征,以及鼓身裝飾的劃船紋、羽人紋、動物紋所呈現的特定寓意及活動場景,呈現形制設計、裝飾技術及紋飾內容隨著功能變化的演變。石寨山型銅鼓在表現精細的寫實性紋飾時,相應地使用了將模作紋與范作紋相結合的方法。
2.2 發展期:冷水沖型銅鼓、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
冷水沖型銅鼓為石寨山型銅鼓的延續及發展,并演變出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這三個類型為銅鼓發展階段的發展期[36],均興起于漢代,冷水沖型年代下限至南朝,北流型、靈山型年代下限至唐代,每類各有其集中分布地域,并形成特定的形制、紋飾風格,具有一些不同于早期銅鼓的技術特征。
此時期的銅鼓,多為單鼓出土于山坡、田地、林間或水邊,少有伴出物,缺少背景信息。關于銅鼓使用族群、功能的變化,主要從器物本體及相關文獻記載出發,結合銅鼓分布地域的古代民族研究進行推斷。早期冷水沖型銅鼓的制作使用者為駱越人[1]181-182,漢晉至隋唐時期鑄造和使用粵式銅鼓的族群為西甌駱越人的后裔,稱為烏滸、俚、僚[1]187-189。晉代裴淵《廣州記》載有“俚僚鑄銅為鼓,鼓唯高大為貴”,此時銅鼓的宗教禮儀功能減弱,代表權力、財富的寓意更為突出[38],體型增大、鼓面平展,紋飾的內涵、內容亦相應地發生演變。鼓面出現青蛙、耕牛、小鳥、烏龜等立飾,呈現駱越人的稻作文化特征,以及青蛙崇拜信仰[39]。與鼓面立飾出現相伴的,是紋飾的簡化及分布繁密化,出現新紋飾。冷水沖型銅鼓沿襲自石寨山型銅鼓的劃船紋、鷺鳥紋、羽人紋等裝飾元素,逐漸抽象化,并出現更多裝飾性幾何紋樣。靈山型銅鼓的羽人紋等元素則更加簡化,并出現新型鳥紋和錢紋、花紋、席紋、云雷紋等裝飾性紋飾,表面紋飾多精美繁復。北流型銅鼓的裝飾元素較少,以云雷紋為主,另外部分借鑒靈山型銅鼓的裝飾紋樣,暈圈均勻分布,紋飾遍布鼓身。紋飾類型及風格、寓意發生變化后,三類鼓的紋飾制作方式也發生變化,不再見石寨山型銅鼓上那種復雜的陰陽紋結合模制紋和范制紋,而是使用紋飾印模,在鼓外范印制紋飾。制紋技術簡化的同時,又可達到紋飾整齊美觀的效果。
冷水沖型銅鼓、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在追求鼓形“唯高大為貴”的同時,壁厚亦相應地發生變化,鼓身均變薄,冷水沖型銅鼓面亦薄,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的鼓面加厚。壁厚的變化,可能與音響效果、控制原料成本及重量、鑄后加工等因素有關。據前人研究,銅鼓的音響效果受到器形、壁厚、面徑等因素的綜合影響[29]。另外,銅鼓作為樂器使用時,難免需要移動位置至特定場所。體量大的鼓,重量大,難以搬運,如0101 鼓重達299 公斤、0107 鼓重213.5 公斤;器壁薄可適當減輕重量。北流型銅鼓、靈山型銅鼓多見在鼓面內壁進行鏟削調音痕跡,鼓面加厚,以便鏟削,并保證鼓面強度可應對使用過程中的敲擊外力。靈山型銅鼓鼓面加厚的同時,出沿逐漸收薄,呈現整體皆壁薄輕盈的視覺效果。北流型銅鼓出沿有垂檐者,出沿的厚度與鼓面厚度保持一致,觀感厚重;無垂檐者,受靈山型銅鼓的影響出沿漸薄。
在北流型、靈山型銅鼓中常見發展成熟的鑄后鏟削鼓面內壁調音技術,反映出銅鼓作為豪酋財富和勢力重要標志時,音響效果亦相當受重視。據前人對北流型銅鼓敲擊聲音的頻譜分析,這些鼓的基因頻率在220 Hz 上下波動,與漢代濁黃鐘接近,比標準音黃鐘低八度,卻又不失標準音的莊嚴,顯得深沉而渾厚,顯示出權力重器的威嚴[6]。
2.3 普及期:遵義型、西盟型、麻江型銅鼓
普及期的銅鼓,在社會功能上,作為權力及土司、頭人財富及威嚴象征寓意減弱,逐漸發展為民間普遍使用的樂器。作為民間節慶、婚喪嫁娶活動中使用的器物,需搬運至特定場合,諸如當前依然在使用麻江型及西盟型銅鼓的地區,常見將多面銅鼓聚集在一起合奏[40]。
此期銅鼓體量變小,便于攜帶。
在合金成分上,已分析的遵義型銅鼓、西盟型銅鼓均為銅錫鉛三元合金,也可能因樣本量較少,已分析的這些鼓尚無法全面反映這兩類鼓的材質類型全貌。麻江型銅鼓則呈現鉛含量的波動。據葉學賢等在曾侯乙編鐘的復制工作中通過模擬實驗分析,認為錫含量不變的情況下,鉛對基頻影響很小,但對鐘聲阻尼和衰減有明顯作用。少量鉛(lt;3%)基本不影響鐘的頻率和音色,隨著鉛含量增加,聲音衰減加快,音色惡化[41]。麻江型銅鼓中鉛含量較低的鼓,可獲得更佳的音響效果。
麻江型銅鼓的功能及寓意更為普世化,更注重作為樂器、財富象征的實用功能,部分紋飾內容帶有漢文化因素,制紋方式則模制紋、外范刻劃皆有,呈現鑄鼓工匠、定制使用銅鼓族群的多元化特征。體量小,可減少用料成本及技術難度,便于批量化生產及流通。不同于大體量的冷水沖型銅鼓、靈山型銅鼓、北流型銅鼓三類鼓各自集中于特定區域,麻江型銅鼓在更大范圍內流動。
3 結論
通過對銅鼓本體鑄造工藝的觀察及材質分析,可以歸納出各類型銅鼓的鑄造技術特征及演變情況。一是銅鼓鑄造使用了泥范塊范法及失蠟法。萬家壩型、石寨山型、冷水沖型、北流型、靈山型、麻江型銅鼓鼓身均為泥范塊范法鑄造,部分附件使用失蠟法制作。遵義型銅鼓使用泥范塊范法或失蠟法鑄造。西盟型銅鼓出土于廣西西部的早期類型使用泥范塊范法鑄造,分布于中國云南及東南亞的鼓為失蠟法鑄造。二是內外范間的定位方式,自萬家壩型銅鼓開始即使用銅質墊片,石寨山型銅鼓延續使用并規律分布,至冷水沖型、北流型、靈山型時大量使用銅墊片,墊片尺寸、布局形成定式。遵義型銅鼓未見使用墊片者,多見小圓形泥芯撐孔。使用泥范塊范法鑄造的早期西盟型銅鼓,大量使用銅墊片。麻江型銅鼓有使用銅墊片、泥芯撐,或者兩者皆不見。三是在紋飾制作方式上,早期萬家壩型銅鼓無紋飾或在外范、內芯刻劃簡單線紋。石寨山型銅鼓紋飾豐富,出現寫實性圖像,模制紋與范制紋相結合。冷水沖型、靈山型、北流型銅鼓紋飾逐漸抽象化,出現新裝飾紋樣,均使用印模在外范制紋。西盟型銅鼓亦使用印模制紋。遵義型、麻江型銅鼓模印紋及外范刻劃紋皆有。四是在澆注系統設置上,萬家壩型、石寨山型銅鼓均不見明顯澆冒口痕跡,推斷設置于足沿或鼓面中心太陽紋光體。冷水沖型、北流型、靈山型銅鼓均使用側范縫澆注。西盟型早期泥范塊范法鑄造的鼓延續使用側翻范縫澆注。麻江型銅鼓澆冒口設置則分為兩種不同系統。
銅鼓型式演化下的鑄造工藝、合金材質、面徑尺寸、壁厚、附件、紋飾設計變化,可與銅鼓社會文化功能在不同時代、地域及使用族群中的變化相聯系。
[責任編輯 黃祖賓 楊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