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的好茶, 這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每年的立春之日, 二爺都會邀請好友小聚, 品茶迎春,讓人們嘖嘖稱贊。用二爺的話說,立春喝“立春茶”,就是為莊戶人家守望住一份春天的靈性,期盼日子紅火、快樂健康。
兔年的“ 立春”, 在正月十四。清晨, 靜寂的大街小巷被一派寒氣襲人的清冷所裹挾著。
晨曦里,二爺借著窗戶上透進的微許亮光, 穿衣起床了。庭院里的那棵柿子樹, 在慢慢泛起亮光的晨曦里, 淡淡地氤氳起了絲絲青暈。喜歡早起的鳥兒還沒有離巢, 偶爾遠遠地傳來幾聲狗吠, 也很快就隱沒在晨起的那片清冷里。
二爺去墻根提起那個黑不溜秋的瓦罐, 這是昨天特地洗刷干凈放那兒的。借著朦朧的熹微, 二爺小心翼翼地順著陡崖上的那條小路走到了小河邊上。低頭瞅著在腳下汩汩流淌的河水, 二爺的心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涌蕩起一絲親切而又興奮的心情。他伏下身去, 盛取了滿滿一罐子清冽冽的河水。隨著罐中波動著圈圈漣漪, 二爺那張慈祥而又布滿皺紋的臉龐, 也隨著漣漪的歡悅悄然波動起來。二爺起早去小河里打來的那罐清水,叫“打春水”,這是他特意為今天中午要喝的“ 立春茶”準備的。
打二爺記事起, 他就知曉喝“立春茶”的那些事兒。每年的立春, 他就會看到爺爺里里外外忙活著張羅喝“打春茶”。只是由于晨間的那份貪睡, 往往等他從睡夢中醒來之時, 爺爺早已從小河里打來了“打春水”。望著爺爺打水歸來后好久還渾身發著寒顫的模樣, 二爺總會有點兒不解, 他弄不明白外面的天是那么的凍人, 可爺爺依然趕早去河里提水, 難道到村街北首的那口水井里打水不行嗎? 這還避免了下溝爬崖的辛苦。他去問爺爺, 爺爺就會笑呵呵地告訴他, 打春是一年四季之首, 晨間起早打來的那罐河水, 不僅最為清純甘洌, 還涌動著一股春的靈性。用它泡出來的茶水, 飲之就會除去肚子里積蓄了一冬的濁氣, 讓人神清氣爽, 心情愉悅, 在新的一年里順風順水, 好運當頭。爺爺的話語里透著一派莊重, 令二爺那懵懵初懂的幼小心靈里對喝“ 立春茶”也肅然起敬起來。
鄉間俗語:“ 沒過十五還是年?!苯衲甑牧⒋阂廊槐粷鉂獾哪晡豆鼟吨D蟻淼男祜L, 不急不躁, 溫柔地拂動著門窗上那片片鮮紅的門錢兒。偶爾響過一串鞭炮聲, 在村莊上那片碧藍如洗的天空里遙遙傳蕩著一股激情。立春日的鄉村滿溢著一派令人陶醉的安詳和溫馨。
日上三竿,暖意漸濃。二奶奶到灶房里把灶鍋洗刷干凈, 把二爺起早打來的那罐子“ 打春水”倒進鍋里, 便去院外的南墻根下抱來了柴禾, 引火塞進灶中, 隨即一縷炊煙便在屋頂上裊裊升騰起來。那“ 打春水” 原本是可以放在取暖煤爐上燒開的, 二爺嫌棄用炭火燒開的水有邪味, 泡出的茶不地道, 所以每年喝“ 打春茶” 時, 都是由二奶奶用柴禾把春水燒開的。這就叫做“ 好馬配好鞍,好水泡好茶”。
北屋取暖煤爐內的炭火燒得正旺, 把廳堂烘出了一片陽春里的融融暖意。一縷陽光明媚著穿過那扇窗戶, 款款地灑落在那盆碧瑩瑩的橘子樹上, 青枝綠葉間,掩映著幾顆豐滿圓潤的金橘, 在陽光的明媚里張揚著一抹金玉滿堂的喜悅。
二爺早早地把茶具擺放在茶幾上, 又去里屋端來了幾盤瓜子花生和水果, 這是喝春茶時所必備的, 隨手又把兒子送來的上好“浮梁紅茶”擺到了桌面上,他想給茶友們一個驚喜, 好好品嘗一下這“浮梁紅茶”的韻味。
這“浮梁茶”是兒子專門為二爺今年的“ 立春茶” 準備的。兒子在縣城里做茶莊生意, 自去年起專營“浮梁茶”。起始,二爺對“浮梁茶”并不認可,總感覺外地茶葉總不如當地綠茶喝著順口。
可架不住好奇, 每次兒子往家捎回來“ 浮梁茶” 時, 他都會撮起一些茶葉放在手心細細端詳, 就見那“ 浮梁紅茶” 外形緊細圓直, 色澤烏潤, 顯毫有鋒苗, 看著就令人喜歡。浸泡壺中, 湯色紅艷, 溢味醇爽回厚, 一股荔枝甜香、玫瑰香撲鼻而來。漸漸地,他便愛上了“浮梁紅茶”。
中午,茶友們陸續趕來,圍坐在茶桌旁。二爺端坐在桌前, 滿臉自豪:“今天,俺給大伙兒喝一壺好茶, 這可是一等一的‘ 浮梁紅茶’ ??! 平常俺都撈不著喝上幾壺?!倍斆鹨桓銦熑M嘴巴, 點上火, 悠然地吐出一個煙圈:“這‘浮梁紅茶’是江西省景德鎮市浮梁縣出產的。那景德鎮大家伙兒該是知道, 那里出的瓷器可是聞名全國。這‘ 浮梁茶’也不比景德鎮瓷器的名氣小。聽兒子說, 浮梁縣境內山高林密,雨水多, 土壤都是紅色的, 建在高山上的茶園常年被霧氣繚繞著, 出產的茶葉別有一番風味。
聽說人家浮梁縣的紅茶, 在民國時還獲得過洋獎呢!” 眾人聞聽,不由得嘖嘖稱奇起來。
守望著那份好茶,有人竟然等不及了, 催促著快些泡茶。二爺滿臉掛笑:“ 不急, 等阿森過來吧,還要敬茶祭天地呢!”
阿森是住在同一條街上的鄰居, 論輩分得叫二爺為爺爺, 也是二爺的一個“忘年交”。二爺特別記著阿森兩口子的好。二爺老兩口都上了年紀, 腿腳不利索,需要人照顧。兒子要他們老兩口去城里住, 二爺死活不同意。他覺得, 到城里住樓房好像蹲監獄, 出入不自由, 連個說說知心話兒的人都沒有, 還是住在鄉下老家心里舒坦。
阿森一有空閑就往二爺家跑,聚在一塊兒, 爺倆兒喝著茶水,聊個家長里短, 說說村里的往日舊事, 很是開心。若是遇上二爺干不了的重活兒, 阿森自然出手相幫,相處得宛如親爺孫倆一樣。
阿森兩口子走進二爺的家門時, 祭茶的儀式還沒開始。這是二爺特意安排的。他是要阿森來主持這個儀式的。是啊, 自己老了, 兒子早已脫離了家鄉的這片土地, 他想把守望春天的這份責任傳承到阿森身上。
阿森去房間里搬來了一張供桌, 擺放在庭院正中。阿森嫂則去廚房里, 把一袋子擇洗干凈的薺菜放在菜板上。這個時節, 田野里的薺菜還沒露芽, 那些水靈靈的薺菜是她從自家大棚里的畦埂上挖來的。村里人把立春吃薺菜的習俗叫作“吃春”。
阿森洗干凈了手, 一臉嚴肅的表情, 肅然站立在供桌前, 面對隨風飄曳的三縷清煙, 雙手合十, 微閉雙目, 仿佛那清煙中真的端坐著各位神仙。在眾人的注目中, 他將頭道茶水緩緩地倒進了三個泛著明光的茶碗里, 隨即, 三團金燦燦的光芒便在春陽里泛動起來, 滋潤著春水里的那份靈性, 一縷“ 浮梁茶” 的玫瑰花香氣和著燃香里的清爽味兒,在庭院里飄蕩開來。
阿森捧起茶碗, 高高舉過頭頂, 敬過三敬, 緩緩地潑灑在地上。二爺用他那顫悠的嗓音, 隨著茶水的灑落, 輕聲念誦著祝福的話語。敬茶完畢, 人們磕頭敬拜。兩只喜鵲遠遠地飛來, 停落在柿子樹的枝頭, 引頸歡鳴, 給鄉村里的這份純樸, 揉進了一抹喜氣。
品味著“浮梁紅茶”的那縷醇香, 撮幾棵鮮嫩的薺菜放入口中愜意地咀嚼, 一股期待已久的春意便在人們的守望中悠然地濃郁起來。立春, 是生機與吉祥的象征, 是“ 萬象更新” 的開始, 農家人對這個節氣充滿了暖暖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