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紀歷

山岡上的初中

《三行集》里有這么一首：

山岡上的學校叫英里

十五歲離開之后才慢慢對這個名字好奇

然后就是時間拖動出越來越遠的距離

說的是我的初中，英里聯(lián)中。一九七九年，我考上這所學校，當時俗稱重點班，前一年才設置，我們是第二屆。一群十二歲的孩子，沒有準備，開始了離家住校的生活。

宿舍沒有床，長方的大屋子，中間一條窄窄的過道，南北兩邊各一排通鋪，泥地上鋪草，草上是各自帶的草褥子——用麥秸填充，鼓鼓的；草褥子上面是鋪蓋。冬天冷，挨挨擠擠地睡。要是起夜，到屋子外面方便，回來鉆進被窩，哆嗦著半天止不住。

吃的呢？早飯，窩窩頭、玉米面稀飯；中午，窩窩頭、大白菜；晚上，窩窩頭、大白菜。偶有變化，就是煮大白菜換成了燉蘿卜湯。窩窩頭是玉米面做的，有時候沒蒸熟，硬邦邦的。很多年之后，每當街頭看到三三兩兩的年輕人，人手一個玉米棒，邊啃邊說說笑笑，我就會疑惑地想，也許窩窩頭并不那么難以下咽？

改善也是有的，全靠從家里帶來的饅頭和咸菜。小心翼翼地節(jié)省著，才能維持到一周結(jié)束。有時候同學湊在一起吃，拿出各自的咸菜分享，那就是盛宴了。雖然說都是咸菜，畢竟咸淡不同，腌制方法有別，有的還加油炒過，更有甚者，里面有肉！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父母，可是為每周一瓶的咸菜動足了腦筋。合在一起吃很快樂，這快樂使我們無暇顧及緊接著的后果：本來要吃六天的咸菜，常常沒到第三天，就見瓶底了。

這個年紀，不知道以苦為苦，更沒有學會自己可憐自己，一天到晚上課，緊張是真緊張，但似乎沒有什么壓力。回頭想一想，也覺得奇怪，為什么沒有感受到壓力呢？課堂上老師也常常批評學生，言語過激的時候也有，被批評當然不高興，但我們還真就是沒有現(xiàn)在的初中生那種普遍的、無形的壓力。老師批評學生也沒有壓力，直接、簡單，不用拐彎抹角。

老師是為了成立重點班調(diào)集來的，隔著漫長的時間回憶，一位位的脾氣、個性，還是那么鮮明、生動：教語文的叢老師，教數(shù)學的陳老師，教英語的段老師，教物理的姜老師，教化學的張老師……就我個人的求學階段而言，這一時期遇到了從整體上來說最好的一批老師。以后上高中、讀大學，都很幸運遇到過極其優(yōu)秀的老師，不過，高中老師里有一個很壞的（我當然知道不可以輕易這樣說一個人，尤其還是老師）；大學課程多，老師水平參差不齊，聽課的學生心里明白。所以做這樣一個比較，只是為了說，我并不是用廉價的回憶來美化我初中的老師們，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里曾經(jīng)短暫聚集了這么一些人，他們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一群懵懵懂懂的孩子。

有一個周末，學生們都回家了，班主任叢老師檢查教室，在我的課桌上看到一個筆記本，里面是我胡涂亂抹的東西，像日記又不是日記，時斷時續(xù)寫了不少。他做了一件讓我后來大驚不已的事：挑選出一些，抄在十六開的信紙上，再用膠水貼到教室后墻，整整齊齊好幾排。返校后同學告訴我，我自己不敢上前去看。上課的時候老師們也走到后面看，陳老師還對大家說，到食堂領(lǐng)飯的那篇，真實，特別好。那篇寫的是，大雪，寒風，值日生在食堂外面排隊，凍得直跺腳；領(lǐng)到的窩窩頭和大白菜，還沒有走回教室，就冷透了。

星期六下午上完兩節(jié)課，就可以回家了。背起星期三就收拾好的書包，同伴們招呼著，急切地上路。沿著細沙鋪的公路，步行，說說笑笑，二十多里，不當回事。踏進家門，正是傍晚光線柔和的時候。刷鞋、洗衣服，晾好；母親做的晚飯也好了。夏天，就把長方的大飯桌搬到院子，一家人圍坐，時間緩了下來；不經(jīng)意抬頭，已是繁星滿天。

星期天傍晚離家，就有點磨磨蹭蹭了。有那么幾回，在家多待一個晚上，星期一要起個大早，趕在早自習前到校。這樣做就有些緊張，心理過度緊張。有一次我和一個同伴約好時間早起出門，他騎自行車帶我，騎出去兩三里，又回來了：天太黑，看不清，只聽得見自行車軋過冰碴的聲音，頂著風，路兩旁白楊的樹枝也咔咔嚓嚓響個不停。我們兩個都有點害怕了。回家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重新出門，這時候，天微明，看得清路了。

第一年暑假，還是第二年，有點模糊了，我學會了騎自行車。第一次騎車去學校，還記得清清楚楚。三五里之后，緊張感消失，興奮起來，蹬得飛快。爬上一個山口，接著下一個大坡，放開車閘俯沖，輕靈、自由、刺激。路的右邊緊靠山體，左邊是一個大水庫，水面反射著傍晚的柔光。大坡有好幾里長，那種美妙的感覺得以持續(xù)好長時間。俯沖就要結(jié)束，轉(zhuǎn)入平路，有一個急轉(zhuǎn)彎，本該剎車減速，我卻用力猛蹬幾腳，車子就在轉(zhuǎn)折的岔口飛出去，我摔下來，摔到了一個麥秸垛上，我從小親近的麥秸垛。

在英里聯(lián)中上了三年學，畢業(yè)后，再沒回來過。時不時回想起來，常常浮現(xiàn)的，是來來回回步行的情境。有一次遇上下大雨，雨點打在臉上，風刮起的細沙打在臉上，輕微而確切地一下接一下疼痛，可這是回家的路啊，一步一步，走得還是那么歡實。

而我最懷念的，是學校的地勢和環(huán)境。山岡上幾排平房，沒有校門，沒有圍墻，背后是連綿的山嶺，左右和前方，是田野，點綴其間的村落。只要不是冬天，風總是好的，因為高，風總是吹來吹去。晚飯后田邊散步，特別是麥子抽穗在風中輕漾的時節(jié)，就是這些十二三歲的孩子，也能感受到些什么——他們長大了也未必說得清道得明，但那些感受到的東西，還是會留存在身上。

以書標記一段年輕路途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 一個高中生，趴在鋪蓋上，翻開這部長篇四冊中的第一冊，讀到這樣一句，開篇第一句。他對著一扇小窗，窗子對著屋后——“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nèi)有股悶熱之氣。”

這是一九八二年，我剛剛考入招遠一中。集體宿舍是一間大房子，下面是床，上面用木板又搭了一層，鋪蓋直接放在木板上，排滿兩排。我在后排的角落里，頭對著窗。窗外沒有江，是另一排宿舍。

學校不提倡讀課外書（過了好幾十年，這個詞，現(xiàn)在還用不用），所以我們一般不會帶進教室，而是藏在宿舍里。老師管得時松時緊，似乎也很矛盾。松的時候會表揚某個同學讀書多；緊的時候，到宿舍里檢查，看看誰在“偷看”和“私藏”課外書。

我高中“偷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是“江聲浩蕩”的《約翰·克利斯朵夫》。

三年以后，我進大學，差不多也是初秋的季節(jié)，第一次讀文藝理論著作，丹納的《藝術(shù)哲學》，居然不覺得磕磕絆絆，反而興味盎然，體會到一種新鮮奇妙的心智上的快樂。

兩本不同的書，在記憶里連在了一起，是因為它們出自同一個譯者：傅雷。即使沒有以后讀過傅雷更多的翻譯、文章，沒有對傅雷這個人及其經(jīng)歷有意識地去了解和探究，這個名字和因他重新誕生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這兩部名作，也已經(jīng)銘刻在一個懵懂年輕人成長的路途上。

《約翰·克利斯朵夫》是哪個同學借給我的，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時候“偷看”的書都是借來借去，次數(shù)太多了。我清晰記得的，是一次特別的借書。

不知從哪里聽說，縣圖書館可以借書。還有這樣的好事？此前我真不知道縣里有圖書館。放假前，一個人找到這個地方，只是幾間平房。我在空蕩蕩的閱覽室里填好借書單，從一個小窗口遞進去。我填的書名是《紅與黑》。

窗口后面的人竟然走了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她指著借書單，盯著我，問：

“你多大了？這個年紀，怎么能看這種黃色書？”

黃色書？我吃了一驚。那個時刻我顧不上想這個問題，沮喪感一下子涌了上來：這書借不成了。

但還不愿意就這么放棄，于是，我回答道：

“我是一中的。我們語文老師布置作業(yè)，讀這本書。”

她猶疑起來：“你們老師？”

我點點頭。我們那所學校，因為高考升學率在全省都排前頭，在當?shù)厝搜劾铮蠋煷蟾哦际菐Ч鈺灥陌伞Ｎ胰隽诉@么一個謊，她進去把書找了出來。

等這本書確確實實在我手里的時候，“黃色”的問題才又冒出來，激起了我更迫切的閱讀渴望——當然，從頭到尾，我也沒看到怎樣的“黃色”。

讀書的渴求強烈，困難不在于課業(yè)緊，而是不容易找到書。縣城中心位置有新華書店，我常常走進去走出來，熟悉得哪本書擺在什么地方閉著眼睛也能說出來，而且，過半年后再去看，它們還待在原來的地方。那里的書是不流動的，因為幾乎沒有新書加入進來。

一九八三年年底，我第一次獨自出門遠行，去省城參加學聯(lián)代表會議。即便在那個年紀，我也沒有多大的虛榮心把這樣的機會當成所謂的榮譽，興奮的是，能去買一大堆書了。幾天會議的間隙，我終于抓到機會，轉(zhuǎn)了幾次公交，找到了最大的新華書店。不料在里面轉(zhuǎn)了半天，越轉(zhuǎn)失望越深，甚至覺得它還不如我們小縣城的書店。最后，我只拿了兩本書出來：《雪萊抒情詩選》和《艾青詩選》。在返回的路上，我想著好幾個同學托我買書，這可怎么交代。公交車晃來晃去，我心里翻來覆去，這樣糊里糊涂坐過了好幾站。

許多年之后，我偶然在老家看到已經(jīng)變舊的《雪萊抒情詩選》，才注意到它的譯者：查良錚——詩人穆旦。

一九八五年高考結(jié)束后，一個比我低一年級的女生借給我《戰(zhàn)爭與和平》，書是她自己的，四冊，每一冊都細致地包上了書衣。

這個輕松而悠長的夏天，因為這部偉大的著作而顯現(xiàn)出我以前未曾感受到的遼闊和深邃，涌動不息又踏實沉靜。是的，我第一次把“偉大”這個詞和一部小說毫無障礙地聯(lián)系在一起，即使我還遠遠不能領(lǐng)悟它偉大的全部。

我沉浸在這部輝煌而又樸素的書中，偶爾抬起頭，揉揉眼睛，想，以這樣的方式告別高中生活，等待新一階段歷程的開啟，真是無與倫比。

你不知道你會遭遇什么

一九八二年，我考上招遠一中，當?shù)刈詈玫膶W校，在全省也數(shù)得著的高中。秋季入學，帶著些興奮和忐忑，但沒過幾天，就進入平靜、規(guī)律的讀書學習狀態(tài)。我習慣這樣的日常生活：天蒙蒙亮即起床跑操、自習，早飯后開始上一天的課，晚自習后回宿舍睡覺；星期天自由活動和休息，每個月回家一次。

單調(diào)嗎？并不。那時偶然接觸到卷軸畫，這種畫卷一點點打開、畫面逐步呈現(xiàn)的觀看形式，立刻讓我聯(lián)想到課程學習的進行：一點一點展露出新的圖景，越來越豐富和遼闊，不斷地延伸交織著新的期待。每一門課我都喜歡，因為多知道了一點以前不知道的而產(chǎn)生了說不出的連續(xù)的愉悅。

由于成績好，我得到各科老師的賞識。班主任程老師還推薦我進學校剛成立的學生會——我成了學生會主席。我事先一無所知，感到突兀和窘迫。我生性偏內(nèi)向，愛安靜，并不知道學生會是做什么的，好在也不需要知道，學校可能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建這么一個組織，并沒有實際的事情要做。在有著樸素務實、不求花里胡哨的校風的學校里，學生會主席更像一個榮譽，一個好學生的榮譽。我記得唯一做過的事，不過是有一段時間，每周組織各班的衛(wèi)生委員，挨個檢查教室是否干凈整齊。

我以為高中生活會這樣延續(xù)下去，完全沒有去想，除了讀書學習這個本分，還會有什么別的重要事情。而別的，一年之后，就來了。

二年級開始分文、理班，我選了文科班。新班主任是語文老師，第一次見我們，開口第一句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布這是他的“施政綱領(lǐng)”。我們面面相覷，驚訝還有“施政綱領(lǐng)”，不大明白具體所指，只是模糊又強烈地感覺到：他把自己當成了“天子”。

班主任有很多順口溜，這是他得意的一絕。說事之前，他常以順口溜起興——

“三碗豆，兩碗米，怎么做怎么吃！”——這是聲色俱厲的時候，接下來就要說：“我一巴掌撇你南墻上！”當然不是光說不練。做學生的應該遷就一下老師的脾氣，有挨打的資格。

“東間搜，西間搜，搜個蘿卜根壓咳嗽。”——順口溜中也有些沒什么明確的意思，沒有意思也常說，大有曲不離口的架勢。一般說這句順口溜的時候，他心情比較好，接下去言歸正傳的事不會太壞。

但也不一定。有一次起興完了，忽然就接上一句：“我們班有十大壞人！”

“十大壞人”自然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十大壞人”周圍的人是“次壞人”，自然也沒有好果子吃。周圍比核心要大，所以我們班比較好的群眾就很少了，而值得信賴、能夠委以重任的，也就三四個。于是我們班有一個天子，三四個大臣。大臣當然耀武揚威，但也有可憐的時候。比如課間壞人們上廁所，臣子之一就一定也要去方便，蹲在茅坑上偷聽壞人背后嘀咕什么“犯上”的言論，回去邀功領(lǐng)賞，小報告一番。小報告之發(fā)達，完全證實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箴言千真萬確，順便也證明了班主任上任之初便已明確的“施政綱領(lǐng)”之正確和擇人之英明。

高中生的初戀很有點“野火燒不盡”的頑強勁兒，班主任見不得這“離離原上草”，不但罰當事人站課堂，而且震天似的咆哮：“你們想生孩子，就給我滾回家里去生！”

被罰站的不是我，但我覺得我被傷害了。我覺得我們?nèi)嗤瑢W，都被粗暴地傷害了。

班主任興致大發(fā)的時候，也曾對我們說，他像我們這樣的年紀時，也動過春心。春心，他居然用了這個詞，我一度還以為這是班主任的可愛。直到有一天，我有事推開辦公室的門，看到他來不及從一個本班女生頭上撤回的手，看到他來不及轉(zhuǎn)換的臉色，一下子覺得這風紀扣總是扣得嚴嚴的老頭，丑陋極了。

“十大壞人”的說法始終不一，也許這個名單是滾動的，有進有出，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有些惶恐不安，不得不謹小慎微。這實在是一個很高明的“施政”方法。直到畢業(yè)，很多人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名列其中，但根據(jù)受到的懲罰，一些人可以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怎么懲罰？花樣繁多，舉一個例子：教室放四排課桌，我們的座位定期左右調(diào)換，據(jù)說是為了防止眼睛斜視。“但極少數(shù)人，我就是不給他們換座位，要讓他們永遠待在冷凍地帶！” “冷凍地帶”在教室的后面、邊上，貼著一扇后門，北方的冬天，門縫里也灌滿颼颼的冷風。

有個同學近視得有點厲害，坐在后面看不清黑板，請求把座位往前調(diào)一調(diào)，不理。他父親給班主任送了一筐蘋果，班主任把他往前調(diào)了一排；他父親又送了一筐，他又被往前調(diào)了一排；他父親第三次送蘋果，他第三次往前調(diào)了一排。

我就是被凍結(jié)在“冷凍地帶”的一個。對這個座位我真沒什么意見，但受不了的是，沒有來由地挨批評。直接點名的時候不多，不點名但誰都知道說我的時候多，多到幾乎每天都來那么幾句，語氣輕重不一，聲調(diào)變化多端，他心情不錯的時候輕描淡寫地挖苦嘲諷，心情壞的時候，言語劈頭蓋臉，臉上線條扭結(jié)出兇相。

那時候的基本情形是：學校開大會，我常常受到校長表揚，評省級優(yōu)秀生，全校只上了我一個；而回到班級里，我動不動就遭受班主任敲打，防不勝防。這是怎么回事啊？

一個同學悄悄跟我說，班主任跟程老師不對付，拿你出氣。同學的父親就是學校的老師，他這么一說，我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原來有具體的所指。可是，程老師已經(jīng)不教我們這個班了，我跟程老師也沒有特別的交往。

好像明白了一層，卻更不明白了。越不明白越要想，漸漸地，屈辱和氣憤的情緒把讀書學習的愉悅擠出去，占據(jù)了中心的位置。

十六七歲的年紀，日復一日地忍受著，也常常自己給自己打氣堅持，這樣度過了二年級，成績還一直不錯；到三年級上學期期末，終于有些繃不住，考試名次意外跌下去很多。

寒假，正月初一那天，我去給回老家的姜老師拜年。他是我的小學老師，后來考上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在煙臺工作，多年來還一直跟我這個過去的小學生通信。姜老師問起期末成績，我如實匯報，他很吃驚，問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有機會在成年人面前，把學校里的情形傾吐出來。姜老師的新婚妻子，一位中學老師，也在旁邊專注地聽著。等我說完，她跟我講起她以前在新疆多年生活的經(jīng)歷，其間我問了一句，苦嗎？她笑笑回答，我們都是普通人，不能奢望生活環(huán)境恰如我們所愿，苦不苦，都得活。

她說，新疆有一種草，生長在干旱地區(qū)特別不適于生長的環(huán)境，氣候啊，土壤啊，水分啊，你覺得根本不可能長草，可這種草還是頑強地生長起來了。草沒法抱怨，要想不死，就只有不在乎，自己生長起來。

我聽懂了。

初次見面的這位女老師，她想不到她帶給了我什么：一個轉(zhuǎn)折的時刻。如果沒有這樣的時刻，我將繼續(xù)深陷下去。想一想都后怕，好險啊。

高中的最后一個學期，我已經(jīng)不太在意班主任說什么、做什么，他還是一貫地為所欲為，但我不再為此苦惱。我常常想起女老師的話，還仿照著在日記本上寫下這么一段：你不能奢望環(huán)境恰如所愿，甚至不能要求周圍沒有惡，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遭遇它，它來早了你也沒法，它不會等到你準備好了才來。你應該知道，哪怕晚一點知道，你可以要求自己不被惡所左右，不被惡所打敗。

我又能專心地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高考前填報志愿，班主任不準任何人報北大，因為他的親信填了北大。他的這個親信后來也沒去成，被外語類學校先錄取了。

那么我就報復旦吧。班主任又做出讓我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不能報復旦。”

“為什么？”我問。

“沒有為什么。”

當天地理課時，臧老師走到我座位前問我填報了什么學校，我說想報復旦，可是班主任不讓。

高大的臧老師瞬間激動起來，他伸出手，兩根手指敲著課桌，提高聲音說道：“你就報復旦。”

接下來的日子，我覺得特別輕松而愉快，甚至沒有高考應該有的緊張。考前學校放一天假，我和幾個同學去學校西面的山上暢快地玩了一天，回來睡了一大覺。第二天醒來，進考場。

考完，碰到教我們歷史的唐老師，他對著一群人說到我：“太不容易了，就像壓在石頭底下的一棵小草，好在終于長出來了。”

這么文學化的說法，這么一個太常見的比喻——但我真的很感動。原來我的遭遇好幾位老師都看在眼里。我又想起那種我不知道名字的新疆的草。

畢業(yè)了，幾乎每個人都吐了一大口氣：班主任，再見了。

但很快就證明我們是多么幼稚。一個同學，考分很高，但沒被理想的高校錄取，最后去了一個小學校，他想法查看了自己的檔案，見畢業(yè)鑒定處赫然寫著：該生共產(chǎn)主義覺悟較差，早戀，課外閱讀資產(chǎn)階級心理學，不宜為高校錄取。

這并非孤例。另一個同學，分數(shù)在報考學校的分數(shù)線之上，卻落榜了，只好回學校復讀。再次高考前，他找教導主任，請求另寫畢業(yè)鑒定。教導主任說，沒有必要，哪有老師不愛護學生，亂寫畢業(yè)鑒定的？但這位同學死活堅持，教導主任只好找出原來班主任寫的畢業(yè)鑒定，一看，大吃一驚，連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我也很好奇我的畢業(yè)鑒定是怎么寫的，但無從得知。只能慶幸我的分數(shù)很高，遠遠超出任何一所大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如果沒有考得這么好，會不會有什么意外呢？我不知道。到復旦報到，輔導員見到我，第一句話是：“你就是張新穎？”然后，就沒有再說別的話。報到前輔導員翻過新生的檔案，莫非我的高中畢業(yè)鑒定有什么特別之處？我怎么“就是”了？

（標題有修改）

（選自2023年第2期《萬松浦》）

原刊責編 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