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邊的麥地只有我和奶奶
還有落下的幾株幸運的麥穗
我越過幾道田埂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排老墳上樹立著一株麥子
它沒有分蘗,一生孤獨
我走過它的身邊
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謝它以飽滿的顆粒陪伴我的奶奶
還有一些舉著花瓣的野花開在墳頭
我也要深深地鞠上一躬
“每一粒糧食都不能逃走。”這是父親常說的一句話,也是父親一生中說的最生動最幽默、最沉重的一句話。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fēng)起,小麥覆隴黃。”白居易在《觀刈麥》一詩中,向我們描述了麥?zhǔn)旒竟?jié)的景象,以及農(nóng)家繁忙的情景。麥?zhǔn)帐青l(xiāng)親們最為忙碌的季節(jié)。烈日當(dāng)空,驕陽似火。青黃的麥穗,被小南風(fēng)一吹就遍地金黃,用手一碰麥穗,頭就掉了。為了這些脆弱的麥子,父親頭一天晚上把鐮刀磨得鋒利,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吆五喝六喊醒家人,說:“打場要晌午,割麥要趁早。”我和姐姐妹妹們?nèi)嘀殊斓难劭簦瑳]精打采地爬起來,臉也不洗,跟著父母下田了。天空霧蒙蒙的,仿佛蒙了一層面紗,還閃爍著零零碎碎的星星。父親拎著一桶水,對著母親說,早飯前把吃的送到田里。父親說的吃的,就是餾熱的饅頭。起早貪黑地干活,就吃那玩意,我心里一邊嘀咕,一邊磕磕絆絆地走著。到了地頭,腳上的鞋都被露水打濕了。麥穗也洗了個澡,濕漉漉的,略顯疲軟。開鐮了,大家都賣力地割著。由于我小,不會打捆,母親會割一把麥子,分成兩束,頭對頭交叉,一擰三繞地對接起來,往地上一放,一個繞子好了。這時候,父親會說,趕緊割,割完了這一塊地再捆,不然等太陽出來,麥子要掉頭的。
我們也跟著麥子洗了個澡,身上的衣服濕了。有的是露水,有的是汗水。父親還說,有露水,麥丹*少。不管怎么忙,總是會有一些麥穗遺落或折斷下來。麥子拉完后,父親就讓我們拿著蛇皮袋子或辣條籃子到田里撿麥穗。白居易在《觀刈麥》中寫到:“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沒想到,一千多年前的場景再次呈現(xiàn)。父親說,人排開來,往前攆著撿,這樣才不會逃走一棵。看到小一點的麥穗,我不想彎腰去拾。父親一臉肅穆,說:“再小也是糧食,撿起來!”我只好彎下腰撿起來。妹妹不小心落下了一棵麥穗,又不小心踩到了它,父親異常憤怒,“你沒有長眼睛啊!這么大的麥穗都看不到?”妹妹帶著哭腔說,我又不是故意的。說完,蹲下來,撿起飽受摧殘的麥穗。父親走過來,也蹲下去,伸著頭大口地吹了幾口氣,麥糠紛紛揚揚跑到了一邊,圓鼓鼓的麥粒探出了腦袋。父親一粒一粒撿起來,裝在口袋里。那時的我對父親的這種行為不理解,甚至不屑。
麥子收完,糧歸倉,草歸垛。搶種的間隙,父親也不閑著。他扛著木杈,拿著掃把,挎著篾籃子到打谷場上。那些被摁在泥土里的麥粒,過了一夜就會膨脹起來,只需一掃就脫離泥土。父親把它們掃到一起,一粒不落下。場面上留下許許多多凹槽。受傷的麥粒,有的被石磙碾碎,有的被碾扁。父親把它們帶回家,安置在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半跪在地上,一天給它們翻幾遍身。
轉(zhuǎn)眼到了秋收。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金黃。稻子黃了,大豆也黃了。
我們家二十畝地,一半水田,一半旱地。水田栽稻,旱地種豆。父親說,割黃豆也要趁早,中午割,容易炸角。即使趁早,有些脾氣暴躁的豆角還是一碰就炸開了,炸得滿地都是。一塊地收完,不知道炸了多少。父親左手提著籃子,右手拾豆粒。他每彎一次腰,地里就少了一粒豆子,籃子里就多了一點分量。
除了田里的,散落在場上的豆粒,父親也會一粒粒撿起來。被壓在泥土里的豆子,如果掃不起來,父親就會蹲下身子,用手指頭用力地?fù)浮嵲诳鄄黄饋恚赣H就像是在訓(xùn)導(dǎo)調(diào)皮的孩子,說,算了,等下過雨再收拾它們。
一場雨下來,兩三天過后,場地上長出很多白嫩嫩的豆芽桿兒,淑女一般頂著黃色的或綠色的帽子。這是一道好菜!父親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整個人蹲著,臀部就要碰到腳跟了。一根,二根,三根……直到拔完才直起腰。
他用右手錘著彎曲的腰部,嘴里“哎呦,哎呦”地輕聲喊著。多年后,父親的背有點兒駝了。我深知,那是他一輩子給糧食下腰太多了。
| 作者簡介
陳非,筆名潼河水,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臺州市路橋區(qū)作協(xié)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