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3月21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右)在基輔馬林斯基宮,與到訪的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舉行會晤。圖/視覺中國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突然到訪烏克蘭,是一次沒有預先公布行程的訪問。當地時間3月21日晚,在前一天輾轉了一個通宵后,疲憊的岸田文雄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舉行聯合記者會,宣布追加一系列對烏援助,并確認澤連斯基將視頻出席即將于5月在日本廣島舉行的七國集團(G7)領導人峰會。
作為G7領導人中最晚踏上烏克蘭領土的一位,岸田文雄此行仍頗具歷史意義:這是二戰結束以來,日本首相第一次進入戰區。讓東亞各國特別關注的是,岸田文雄在基輔的記者會上宣布,日本將通過北約信托基金,向烏克蘭提供3000萬美元以獲取“非致命性武器”。
伴隨著日本國內關于“打破限制推動對烏軍援”的呼聲日益增加,利用烏克蘭沖突局勢推動日本突破“和平憲法”束縛,似乎已成為自民黨的政策目標。西方媒體注意到,對日本國內,岸田推動這一進程的說法并不是“日本要支持烏克蘭”,而是“今天的烏克蘭可能是明天的東亞”。
俄羅斯國防部3月21日表示,俄軍兩架戰略轟炸機當天飛越日本海,這被外界認為是對岸田之行的回應。同一天,美國駐日大使伊曼紐爾盛贊岸田文雄此行,稱這是“與自由站在一起”。
“不論如何,日本一直以來在外交安保戰略中奉行的‘微妙平衡’,將越來越難以維持。”美國智庫CSIS指出。
岸田文雄的烏克蘭之行幾乎是在“最后時刻”才完成的。2023年1月,澤連斯基和岸田文雄在電話會談中提出,邀請日本首相來訪。
此時,除了岸田文雄,G7領導人們基本已完成一輪對烏克蘭的訪問。連去年秋天才剛剛上臺、被外界認為“對烏克蘭問題不甚積極”的意大利總理梅洛尼也在今年2月完成了自己的烏克蘭之旅。
“必須在5月廣島峰會前完成出訪,在峰會前表達對烏克蘭的堅定支持”,是日本政府設下的底線。但這對日本而言尤其困難。首相行程必須向國會通報的問題,并不難解決。到2月底,在自民黨干事長茂木敏充等黨內大佬的協調下,日本朝野各黨已對首相可以秘密出訪烏克蘭達成諒解。難題在于,其他G7國家都動用本國軍隊和特勤機構為領導人前往烏克蘭提供便利,但日本領導人自二戰結束以來從未訪問戰區,也沒有法律賦予自衛隊參與此類行動的權力。
3月19日夜,一架私人公務機從東京羽田機場起飛,標志著這次事前未曾公開的秘密出訪行動正式開始。這架小飛機僅能乘坐10人,由日本政府官員“在幕后租賃”,比岸田文雄訪問印度的專機早三個小時左右抵達新德里。
會見完印度總理莫迪后,岸田文雄登上該私人公務機,于20日午夜飛抵波蘭東南部邊境。此時他的行程仍嚴格保密,日本媒體和公眾以為他會在21日結束訪問印度的行程后回國。
21日凌晨1時30分左右,日本放送協會(NHK)記者看到,岸田文雄在波蘭邊境小鎮普熱梅希爾登上火車。視頻畫面顯示,除了極少數日本隨員外,岸田文雄身邊似乎有來自歐洲或西方國家的安保人員伴隨左右。哪些國家為岸田文雄的行程提供了安全保護,仍不清楚。在基輔的記者會上,岸田文雄只提到,這趟出訪行程得到了烏克蘭政府的大力幫助。
3月21日到達烏克蘭后,岸田文雄先訪問了去年4月發現大量平民遇害事件的小鎮布查。他屈膝將一束白花放在紀念碑前,然后和隨行人員一起鞠躬哀悼。他說,親眼目睹暴行發生地后“深感憤怒”,日本“將與烏克蘭站在一起,直到這片美麗的土地恢復和平”。
岸田文雄還回顧了自己在外相生涯中兩次訪問基輔的歷史。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和頓巴斯戰爭發生后,日本是唯一一個對俄羅斯實施制裁的亞洲國家。該地區的其他發達國家如韓國、新加坡等,都僅選擇譴責而沒有行動。
但岸田文雄沒有提及的是,當時日本的制裁被視為“被迫的”和象征性的,其制裁既不包括能源和國防部門,也顯然不包括此后一系列訪問日本的俄羅斯高官。立命館大學研究員Maria Shagina指出,當時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將與俄羅斯的關系和烏克蘭問題分開,希望解決日本與俄羅斯長達70多年的領土爭端”。
身為安倍政府的外相,岸田文雄在2022年之前并未和烏克蘭人建立什么密切關系。相反,他被視為西方領導人中少數能和俄羅斯高層對話的橋梁人物。他以過人的酒量和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建立了私人友誼,雙方在岸田外相任內會晤九次。
2018年3月,拉夫羅夫在生日當天訪問日本,岸田文雄特別贈送他生日禮物:日本頂級威士忌“響21”。拉夫羅夫非常高興,后來特別回贈了一瓶伏特加,而且將禮物做成書籍的包裝,并和岸田文雄開起玩笑:“我想岸田君更喜歡(里面)這個禮物,而不是書。”
2022年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改變了這一切。截至岸田文雄出訪時,日本對烏援助總額已突破70億美元,日本政府在烏克蘭危機升級一周年之際公布一系列應對措施時還表示,日本向烏克蘭提供了無人機、防彈背心、頭盔等物資,并在官方文件中多次強調“俄羅斯犯下戰爭罪”“應該嚴正追究俄羅斯戰爭罪行的責任”。岸田文雄本次烏克蘭之行,再次表現了日本政府明確的站位。
不過,和西方盟友對烏援助、對俄制裁的變化同步,岸田文雄的烏克蘭政策及安保戰略轉向,也經歷了一個逐漸升級的過程。2022年3月,《南華早報》曾報道稱,雖然早在1月就作出“如果烏克蘭開戰,將和西方站在一起”的公開承諾,但岸田文雄似乎無意迅速訪問烏克蘭以示支持,而是更看重同俄羅斯能源脫鉤可能造成的風險。一些評論還認為,岸田文雄將珍視自己的橋梁作用:2月18日,他在危機升級前最后一次與普京通話,因而位居“為和平做出最后努力”的領導人之列。
但到當年6月,岸田文雄在香格里拉對話會上首次提出“世界各國對安全的看法發生了巨大變化”“今天的烏克蘭可能是明天的東亞”。同時,岸田文雄強調德國等西方盟友提高軍費比例,芬蘭、瑞典加入北約,認為日本必須“跟進”。今年3月岸田文雄突訪烏克蘭后,針對國內媒體批評“日本對烏克蘭做不了什么,不如關注其他國際議程”,日本《產經新聞》發表評論指出,岸田文雄別無選擇,因為日本“需要讓盟友覺得可靠”。
自民黨外交安保政策顧問細谷雄一稱,除了東亞局勢整體緊張和來自盟友的壓力,日本認為“正在進行的戰爭是兩種國際秩序立場之間的沖突”,而日本必須反對“大國主導型的國際秩序”,以避免“任何無核武器的國家淪入無法自主決策、受俄羅斯或美國等大國控制的局面”。
簡單來說,烏克蘭危機升級,觸動了“和平憲法”轉折期日本國內的深層焦慮。民調數據亦反映了這一結果:共同社民調顯示,86%的日本民眾贊成對俄羅斯實施制裁,只有5%的民眾對俄羅斯仍存好感。
不過,也有分析認為,日本政府決策和公共輿論可能落入了自民黨的話語陷阱。細谷雄一強調,對烏克蘭的支持“并不意味著日本應該參與軍事行動,而是應該參與構建未來的國際秩序”;至于具體秩序,則是“聯合國和多邊機制未能阻止沖突升級,所以多邊機制應該輔之以軍事安排,包括美日軍事同盟”。
多重因素作用下,日本政府最終于去年12月通過新“三大安保文件”,宣稱日本面對地區新安全形勢須具備“反擊能力”,并將軍費預算提高到僅次于美國和中國的程度。
有專家指出,修改憲法第九條走向“正常國家”,是日本執政黨自民黨本世紀以來長期努力的方向。自安倍政府2014年解禁“集體自衛權”、2015年通過新安保法后,將武力使用方式從“專守防衛”轉向“可以反擊”,是必然的“下一步”。而烏克蘭危機,已成為現政府推動這種轉向的理由。
3月21日會見澤連斯基時,岸田文雄獻上一份“來自家鄉的禮物”:一個象征“必勝”的飯勺。在日本戰后文化中,這種飯勺往往被用于祈禱考試或應聘成功。日本朝野因而發出“是否太玩笑”的批評,但立憲民主黨主席泉健太指出了飯勺的陰暗面:在中日甲午戰爭及日俄戰爭中,日本士兵就將這種飯勺作為護身符攜帶。這種隱含的軍國主義信息“令人加倍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