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邊鎮

■山東省臨沂市沂水縣第三中學/黃薪諾

“真不知道這里有什么讓人留戀的。”她嘟囔著走出家門。

這里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她知道，她的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活，像扎了根似的，走不出去。閉塞、落后，除了這些，她實在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來形容這里。

從遠處看去，幾排房子臥在山前。房子老得不能再老了，和這里的人一樣。鎮里揚起烤紅薯的香氣，她嗅了嗅，想起年少時最盼望的事，就是在冬天吃上一口又暖又香的紅薯。母親總會先跟賣烤紅薯的男人寒暄幾句，再小心翼翼地拿出手帕，一角一角地數錢。

一塊錢剛好夠買一個烤紅薯，她看見賣紅薯的男人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說道：“趁熱吃，小姑娘。”她似乎不怕燙，總是急急忙忙剝開皮就咬一口，然后望著自己呼出的熱氣傻笑。

“又來買紅薯嗎？”當年賣紅薯的男人，面容早已飽經滄桑。不變的是，他依舊在賣紅薯，咧著嘴對她笑。

“不了，大爺。”她尷尬地笑了笑。

看著賣紅薯的大爺那口殘缺不齊的牙齒，她心底涌起了一股酸澀。

“這次回來干啥嘞？又勸你父母進城？”

“嗯……”

“娃，你們年輕人都一個勁兒地想去外面，但我們這一代就是喜歡云邊鎮嘞！年輕人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啊！云邊鎮多好啊！”

她沒回應，沉默了。

這里的山很是高大，大得阻擋了鎮里與外界的溝通，更讓鎮里的人們心里有一座“山”。“可現在都是新時代了！”她想。她對未來有用不完的激情和信心，怎么可能甘心待在云邊鎮呢！

大概是大自然也覺得這個地方太窮、太苦了，便讓這里的天格外藍，水格外清。站在山頂，仿佛伸手就能觸到云朵，“云邊鎮”也因此而得名，讓這里也算有了點詩意。

即使這樣，也改變不了云邊鎮的窮。人們日復一日地在田地里勞作，渴望田地里能多長出一點糧食，讓自己的娃們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但她受夠了這里的一切。

她的記憶里永遠是望不到盡頭的山和干不完的農活，于是八歲那年，她噘著嘴巴跟父母說：“我要去上學。”說完，父親止不住地嘆氣，母親的眼眶發紅，但她不去理會，心里堅定地想：只有上學，才能離開云邊鎮！

那天父親牽著她的手把她送進了學校，對她說：“娃啊，我不識字，但不能讓你也不識字。”

她不知道，在她蹦蹦跳跳走進教室的時候，父親望著她的背影哭了，那像樹根似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頭。

后來，她不負眾望，考上了大學，成為鎮里第一個女大學生。母親從柜子的最底層拿出這些年的積蓄買這買那，鎮里也為她組織了升學宴。嘿！那場景比過年還熱鬧！張燈結彩，鑼鼓喧天。那天，父親喝了很多酒，眼角的皺紋也笑開了花。在升學宴的最后，書記拉著父親的手說：“這娃打小就行！讓她好好讀書，咱鎮上缺這樣的人才啊！”

聽了這話，她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她才不要留在云邊鎮發展呢！

再后來，她去省城上大學，一年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母親都要給她收拾一堆行李。什么云邊鎮紅薯啊，什么花生煎餅啊，統統讓她捎回去。

“娘，不用！省城里啥都有，我不愁吃！”她說。

“那不一樣！省城東西貴，而且還沒咱云邊鎮的東西好吃嘞！”

“省城里的人都不稀罕這些東西嘞！省城里的紫薯比紅薯好吃多了！”她的眼里溢滿了光彩。

母親沒有答話，深深地嘆了口氣。她覺得女兒長大了，好像離她也越來越遠了。

幾年后，她畢業了。

“娃，回來吧，鎮里書記讓你在云邊鎮當老師嘞！”母親高興地說道。

不，她絕不甘平庸，在云邊鎮當老師有什么好的？學校那么破敗，這里的學生哪有什么希望？

她離開了云邊鎮，在省城一所小學里當語文老師。她每天按時上下班，每月工資有十幾塊呢！與她一起工作的女同事都打扮得十分時髦，挎著小包，很有范兒嘞！她們不會談論誰家又生了個男孩，也沒下田干過活，甚至不知道云邊鎮在哪兒！

她突然對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于是狠下心來，拿著工資買了身像樣的衣服，把頭發也燙成了流行的卷發。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笑了。喲！還真像城里人。

“娘，我問你們的事考慮好了沒有？”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

“你爹不想進城，城里我們待不慣，云邊鎮才是咱的根啊！況且現在鎮里實行家庭聯產承包，日子都好起來啦！”

“娘，咱把老宅賣了，在城里住個房子，多洋氣嘞！”

“你說什么？賣宅子？！想都別想！”電話里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她掛斷了電話，想不明白為什么父母就是不肯離開云邊鎮。

一天，她回家勸父母進城，父親卻把她趕出家門，讓她別再回來。一出門，她就遇到了賣烤紅薯的大爺。

下大雪的那天，她回到了云邊鎮。

街上人很少，一年的農活大都結束，鎮上的人們喜歡待在院子里和家人嘮嗑喝茶。原本有些老舊的房子被白雪覆蓋，顯得干凈又清新。高山沖破云層，山頂霧氣彌漫。

“阿姨，你從城里來嗎？”一個小女孩忽然跑過來問道。

“是啊。”她笑著回答。

“那，城里的人是什么樣的？”小女孩的眸子里似乎有陽光在流動。

“城里的孩子們跟你們一樣，都在上學……城里什么都好！”她堅定地說著，心里卻有些悵然。

“但城里一定沒有烤紅薯！賣烤紅薯的爺爺說，只有云邊鎮的紅薯最好吃！”小女孩的眼里洋溢著自豪。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卻想起了年少時雙手捧著紅薯吹熱氣的情景，那大概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是啊，云邊鎮也很好……”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露出了久違的真心笑容。

她回憶著，似乎明白自己這些年到底丟了什么東西。

第二年春天，她辭職了，回到云邊鎮當老師。她站在講臺上對孩子們說：“云邊鎮是我見過最好的地方。”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望向窗外，仿佛能望穿山的盡頭。遙遠的城市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模樣，那里會是什么樣呢？

誰說云邊鎮沒有希望呢？這些孩子們的眸子里，明明溢滿了希望。

溫和而柔軟的風吹過時光的縫隙，變成小時候吃過的紅薯，變成震天響的爆竹，變成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變成停留在云邊鎮的那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