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

浙江/岑燮鈞

張元舉是個畫畫的，卻是個獨眼龍。

他沒酒喝了才畫。有酒喝，他懶得畫。他畫得不多，一般人也不知道他。但他臨摹的功夫非常了得，有童子功，他外祖父就是畫畫的。

他不大管家里的事。這一日出門的時候，女人攔住了他，快沒米了。他不耐煩地甩了甩衣袖，就走了。

他是去聽說書的，他好這一口。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著了范應(yīng)聲，范應(yīng)聲說“我正找你呢”，就拉他喝酒。

這一次范應(yīng)聲與往日不一樣。往日隨便哪里一坐，這一次卻找了個雅座，倒是清靜得很。窗口臨河，對岸楊柳依依，有女子裊裊娜娜走過。張元舉眇著一只眼，看了一會，又看了一眼范應(yīng)聲，范應(yīng)聲嘿嘿地笑了，兩人一起探頭看那女子走遠(yuǎn)。

范應(yīng)聲說，梨花院來了個雪白的小姑娘，他跟著王穉登去玩了一趟，王穉登請客的。

張元舉見他說王穉登，知道他有鬼了，但是張元舉不吃他這一套。他老早就對范應(yīng)聲說過：“你別看我一只眼，一只眼有一只眼的好處，你看木匠拉線的時候，不也閉眼著一只眼嗎？”

這時，酒保上了酒菜，范應(yīng)聲給他斟滿了。張元舉呷了一口，噓出一口長長的氣，很受用的樣子。范應(yīng)聲說：“姑娘可漂亮了，就怕你有眼無珠。”范應(yīng)聲這樣說，他不生氣。上次，王穉登奚落他是個獨眼龍，畫得東倒西歪，也是范應(yīng)聲說的。光是范應(yīng)聲說，他也不一定信，范應(yīng)聲這個人，嘴有點賤。后來好幾個人都說王穉登不厚道，不該這樣說。他信了，但也沒說啥，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王穉登也是畫畫的，同行三分仇嘛。

他倆除了畫畫，另有一樣也是同行，但只圈內(nèi)知道，不說。

酒喝到四五分的樣子，范應(yīng)聲說，他有一張畫，閻立本的《酔道士圖》。張元舉不信。這張畫豈是范應(yīng)聲之流能得？陸游見過，范成大見過，他聽外祖父說起過，卻不曾見過。范應(yīng)聲算什么，一個掮客而已。但人世間的事，往往就這樣，若無小人過手，就是到不了你這里。張元舉停了酒杯，定定地看著范應(yīng)聲，一只眼乜斜著，另一只眼癟著，全是眼白，像是在白人。

范應(yīng)聲很得意的樣子。張元舉說：“假的。”范應(yīng)聲說：“真的，王穉登看了不下十遍了。”張元舉說：“就他？”“哼”了一下。這時，范應(yīng)聲展卷讓張元舉看。張元舉初看了一眼，不在意，拿近了看，那只瞎的瞇了瞇，獨眼跳了跳，這時，他的臉色正經(jīng)起來，眨了眨獨眼，直直地看了好一會：“呵呵，好家伙，哪來的？”范應(yīng)聲詭譎地一笑：“那你就不用管了，我只問你，你能臨一張一樣的嗎？”張元舉躊躇了一會：“誰要？”范應(yīng)聲不無意味地笑了笑，不說。“多少錢？”范應(yīng)聲伸手示意了一下，張元舉答應(yīng)了。

張元舉一說要畫畫，女人就把孩子趕走。吃晚飯時，女人問：“畫好了？”“沒呢。”第二天，女人又問，張元舉就不耐煩了。女人在外屋做針黹，她偷偷往里窺探，只見張元舉拿著個酒壺，在端詳，還是沒動筆，時不時還抿一口，她真想催他一把，轉(zhuǎn)身看見一只貓，喵喵地探視著，她踢了一腳，沒踢著，貓跑了。

張元舉在屋里窩了好幾天，終于拿著兩軸畫，背著手，走出門去。女人看了一眼，說別忘了買米。

到了范應(yīng)聲屋里，張元舉把兩軸畫放在他面前。范應(yīng)聲瞥了他一眼，展開來，頓時傻眼了，兩幅畫一模一樣，連裝裱也是一樣的，色彩、新舊，都是一樣的。他有點慌了，回頭看看張元舉，張元舉蹺著個二郎腿：“咋樣？”范應(yīng)聲豎起了大拇指：“服了！看來我沒找錯人。”他趕緊找在裝裱的角落里做的一個很小很小的記號，才算沒把真假兩幅畫給混淆了。

張元舉伸出手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范應(yīng)聲按下了他的手，讓他等一等，約定明天未時，還在那個酒店，還是那個雅座，等有人買去了給他。

“誰啊？”

“王穉登。”

張元舉明白了。范應(yīng)聲說：“我出價千金，是虛張聲勢；出價百金，是真心實意；誰知他纏著我要，卻砍價十金，我就想到了你。我要他兩個十金，你我對分，不屈才吧？”

第二天，張元舉在隔壁喝酒。他朝里坐著，范應(yīng)聲走過時咳了一下。張元舉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豎著耳朵，聽見隔壁走進兩人，一來一去，行禮如儀。半個時辰，聽見一個聲音走遠(yuǎn)了，范應(yīng)聲嘿嘿笑著，走到了他前面，分出一半給他。

“老兄，了得！”

“你也不簡單啊！”

范應(yīng)聲趁熱打鐵，想約他再臨一本。張元舉呵呵笑言：“十金足矣，有米有酒，未為貧也。”

兩人哈哈大笑，走向梨花院。真的“閻立本”，范應(yīng)聲早已另有買主，愿出百金。張元舉說：“這魚目混珠的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本來就是暗地里干的事，怎可做大生意呢，混口飯吃就算了。”

過了些日子，大家都知道了，王穉登買的《酔道士圖》是贗品，張元舉畫的。“張兄好生了得！”大家說笑著，張元舉不喜不嗔，只是拱手一揖，一笑了之。

王穉登號稱法眼，也是干這一行的。他窩了好一陣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