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丹東，心靈叩拜的地方

□ 文昌太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自古以來中國人素有崇拜山水，尋根求源的情懷。我少年時向往著遠方，渴望長大去探尋高山峽谷的雄偉，大江大河的奔騰。機緣巧合，大學畢業后，因各種原因，我在唐古拉山鎮工作了十年，工作期間有幸參與了一次為長江源頭考察隊服務的工作，去了長江的發源地格拉丹東，實現了兒時的夙愿。但那次之行也留下了一生的遺憾，我因高反，折戟而返，沒有看到格拉丹東姜古迪如冰川的壯觀，沒有聆聽到長江第一滴水的叮咚聲。所幸在格拉丹東山麓下，在長江源頭的第一戶人家，感受到了長江源頭的蒼茫，博大的胸懷，使我的心靈受到了洗禮，終生難忘。

2019年11月，因一單位需前往長江源頭考察，為圓滿完成考察任務，我們和該單位組織了考察前期探路隊，前往格拉丹東探路。這是我第一次去格拉丹東，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江河源頭之行。格拉丹東流出了長江的第一滴水，開啟了長江6300公里恢宏逶迤的篇章。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天蒙蒙亮，我們拾掇停當，吃過早飯，驅車前往格拉丹東。離開沱沱河，沿著109國道進發幾十公里，沿著指示牌，我們進入了去往格拉丹東的路口卡子。我們向卡子的值守人員遞交了介紹信，值守人員向雁石坪鎮政府進行了電話匯報，經鎮政府同意，值守人員給開了路條，完成了 “倒換官文”的工作，我們正式踏上了去格拉丹東的路。順利成行的愉悅減緩了海拔4700米上高反的痛苦。天氣晴朗，碧空如洗，我們向往著格拉丹東，如放飛的小鳥，在簡易的砂石路上飛馳，車后塵土飛揚，劇烈的顛簸，我們如海浪上起伏的小舟。因系了保險帶，加之司機嫻熟的技術，偶爾腦袋頂了車頂棚，我們尖叫和嬉笑不止。進入山谷，車速減緩，我們行駛在半山腰開鑿出的山路上。山谷兩側白雪皚皚，雪線與藍天交相輝映，銀裝素裹，分外妖嬈。突然，遠處一個小黑點劃破了逶迤的雪線，慢慢在茫茫雪線上前行，等車行駛到和小黑點平行的距離時，我們發現是一匹狼。這匹狼停下了腳步，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或許因眼光的交織，這匹狼迅速挪動腳步，改變路線，折南越過了覆雪的山脊，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我們繼續在山路上行進，雪山漫漫，空曠寂寥，仿佛時間被凝固，靜悄悄的，一只鷹出現，盤旋著打破了恬靜的畫面。我因高反，腦袋嗡嗡陣痛，嗜睡萎靡不振，無心欣賞山谷里怡人的景色。

車在山谷大約行駛了2個多小時，駛出了山谷，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原野出現在眼前，遠處的格拉丹東雪山巍然屹立，肅穆莊嚴。原野上稀疏羸弱的小草在風中搖曳，讓人頓覺無限的蒼涼。車在簡易的土路上行進，坑坑洼洼，猶如洗衣服的搓板，車輛顛簸，五臟六腑震蕩，讓人不適。路基之下零星長著一些冰島蓼，枝葉枯萎中依然殘存著一絲紅色，彰顯著生命的不屈。荒原上慢慢出現了一個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一頭野牦牛，交媾爭斗中的失敗者，荒野上的孤獨游俠！我們停車觀望這頭野牦牛，野牦牛如一堵黑色的巨石，它細細打量著我們，當雙方目光撞擊到一起后，它體內的雄性荷爾蒙猛然如騰起的火焰，點燃了內心 “男兒”的血性，性情瞬間暴戾起來，血脈僨張，奔騰飛揚，怒目圓睜，尾巴高翹甩動，鼻翼擴張。我們離它距離較遠，聽不見它鼻中呼哧呼哧的氣息，但能感知到它如一列冒著黑煙、蓄勢待發的火車。野牦牛的攻擊力非常巨大，可以輕易從側面將野越車頂翻，人類在它面前不堪一擊。幾分鐘后，它尾巴旋甩，這列 “火車”突然加速，風馳電摯向我們馳來，氣勢不可阻擋，令人不寒而栗。 “跑！”司機大喊一聲，掛擋加速飛馳，野牦牛在滾滾風塵中追逐著車輛，我的心臟怦怦狂跳，我們落荒而逃，所有人狼狽至極。一路狂奔，掙脫了野牦牛的襲擾，我的心如石頭落了地，長長噓了一口氣。與野牦牛的邂逅，讓我們心驚膽顫，終生難忘。遠離這片土地的人們總是認為格拉丹東蒼涼羸弱，靜謐安寧，殊不知這片荒原，迸發著原始洪荒的生命力，如雪域的巨獸野牦牛般，巨大而不可挑戰。

高度的精神緊張，讓我忘記了頭疼欲裂的高反，唏噓不已與野牦牛的邂逅，眾人談論著可怕的野牦牛。一根煙的功夫，我們的視線里依次出現了藏原羚和藏羚羊。藏原羚和藏羚羊萌萌的模樣，被人們視為高原美麗的精靈。藏原羚耳朵狹而尖小，四肢纖細，蹄子窄小，雌性無角，雄性雙角細長略彎曲，呈鐮刀狀。藏原羚體毛為灰褐色，腹部為白色，在陽光下，其膚色接近沙土的黃色，因而有 “西藏黃羊”之稱。藏原羚尾部長著白色的臀斑，形如桃心，周圍被淺糖色所環包，黑色的尾巴隱匿其間，幾乎看不見。性感 “白色桃心屁股”是藏原羚的獨特標志，是其與藏羚羊區分的顯著特征。藏原羚奔跑時，短尾翹起，白色桃心臀部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像一面鏡子，所以被老百姓俗稱為 “鏡面羊”。藏羚羊體形比藏原羚大，顯得更健壯，體毛呈淡黃褐色，略染一些粉紅色，腹部、四肢內側為白色，雄性藏羚羊的面部和四肢的前緣為黑色或黑褐色。雌性無角，雄性有角，角形特殊，角細長似鞭，有20多個明顯的橫棱，烏黑發亮，從頭頂幾乎垂直向上，僅光滑的角尖稍微有一點向內傾斜，非常漂亮。因為兩只角長得十分勻稱，側面遠遠望去，好像只有一只角，形似獨角獸。藏羚羊善于奔跑，其兩條后腿腋間皮下各生長著一個直徑約2厘米的圓孔，圓孔上還有一個皮蓋子，奔跑起來，這個圓孔使后腿皮下充氣成為皮囊，使之輕巧如飛。藏羚羊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 “生命禁區”地域，善于奔跑，特別適應高寒嚴酷的自然環境，它自然詮釋著 “更快、更高、更強”的奧運精神。國家有關部門在可可西里實施反盜獵，保護藏羚羊環保行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效電影 《可可西里》的上映，使更多的人認識了藏羚羊，了解了藏羚羊，為此，藏羚羊入選并變形為2008年北京奧運吉祥物 “福娃”迎迎，家喻戶曉，成了可可西里的代名詞，更是成為人們敬仰喜愛的精靈。欣賞完美麗的藏羚羊，藏野驢又進入了我們的視野，未受到驚擾的藏野驢移動時喜歡排成一路縱隊。我們行駛在路上，遠處的七八只藏野驢好奇地注視著我們的汽車，當汽車與它們處于水平線，距離較近時，這些 “紳士”隨即奔跑起來，并竭力與汽車保持平行，塵土飛揚，十分壯觀。藏野驢是青藏高原大型草食動物，體形與騾相似，體長可達2米多，頸下、胸部、腹部、四肢等處為乳白色，與軀干兩側顏色界線分明，兩前肢內側各有一個黑圓的胼胝。自肩部頸鬣的后端沿背脊至尾部，具有明顯的一條較窄的棕褐色或黑褐色脊紋，尾巴稍像馬尾巴，被牧民稱為 “野馬”。嚴酷的自然環境下，藏野驢練就一項絕技，那就是專業的找水技能。藏野驢極耐干旱，可以數日不飲水，但時間久了，還是要喝水的，它們憑著敏銳的嗅覺，尋找到荒漠中干涸的河灣，那里地下水位高，水源位置淺，確定好地方，它們用前蹄奮力刨土，經過近一個小時的刨掘，深坑中地下水涌出，形成水井。井水滿足了藏野驢自身的飲水需求，也為周圍的野生動物提供了水源，牧民稱藏野驢刨掘出的水坑為 “驢井”。人類驕傲自大，以自我為中心，總是喜歡用“蠢驢”來形容驢的智商。當你在高原上看到藏野驢找水的特殊本領及藏羚羊奔跑的樣子，那些驕傲自大的感覺會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對美麗、睿智、頑強的高原生靈們的無限敬佩和無限仰慕。置身于這片荒原，人類是何其的渺小，千百年來，繁衍生息于這片土地上的野生動物，才是真正的主人！

揮別邂逅的生靈們，我們繼續向格拉丹東進發。高原的天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遠山云靄繚繞，行至離山10多公里時，遠山在云靄的飄渺中慢慢呈現出一只 “巨龜”的輪廓，云的變化，使 “巨龜”慢慢爬上了礁石之上，背脊隆起，短小的鰭置于下頜，眼睛微寐，惟妙惟肖，堪稱神奇。龜屬于吉祥四靈 “龍、鳳、龜、麟”之一， 《禮記》中指出吉祥四靈能避邪擋煞、消災避難，鎮宅納財。龜是仁壽的象征，五行屬水。格拉丹東是長江的發源地，是中華水塔。 “神龜”的出現，當預示著華夏神州國運長綿，葳蕤繁祉，延彼遐齡。我驚詫之余，趕忙用手機拍下了這只 “神龜”，時至今日，手機幾經更替，但這幅照片始終倒換至新手機，依舊珍貴地保存著，這是我去格拉丹東的唯一見證，也是格拉丹東恩賜于我的福祉！

車至格拉丹東山下的第一戶人家時，雪從云靄中紛紛揚揚飄落，大地蒼蒼茫茫，寒風呼嘯。我高反依舊，頭疼欲裂。車駛過第一戶人家的房子，沿著古河道向格拉丹東挺進。車輛在河道蹣跚行駛了近800米，因河道中亂石嶙峋，無路可行駛，眾人便停了車，下車步行。河道之處已接近5000米的海拔，雪花飛舞直灌脖頸，寒風嗆得人說不出話，大伙蹣跚挪步，氣喘吁吁，尤其是我，在眾人當中高反最厲害，雙腿似灌了鉛，每走一步，仿佛心臟就要蹦出來似的，頭疼眩暈，還有些惡心。就這樣堅持走了500米后，我和眾人的距離越來越遠，眾人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模糊，孤形單影的我，因劇烈的高反，放棄了向格拉丹東進發的念頭，折戟而返，留下了終身的遺憾。我返回到停車的地方，發現車輛上鎖，無法在車里休息。饑寒交迫的我決定向格拉丹東第一戶人家進發。身體的不適，使短短的1.5公里變得如此的漫長，每一步走得極其艱難，踉踉蹌蹌。活至今日，世上走的路很多，但沒有一條路走得如格拉丹東之路那么艱難，那么讓人不容遺忘。當我跌跌撞撞走到格拉丹東第一戶人家門口，饑寒使我忘記了禮數，唐突推開了那扇門，闖了進去。屋中低頭喝茶的人們瞬間怔住了，三人抬頭看我，看到我狼狽不堪站立著，其中一位年長者淡定地對我說 “都” （藏語意為請坐）。我雖是青海安多藏族，但在唐古拉山鎮工作多年，略微知曉西藏藏北的日常簡單藏語。語言是心靈的橋梁，我趕緊向三人打招呼， “嘎提！” （藏語意為辛苦了！）三人回應著我， “嘎瑪提嘍！” （藏語意為辛苦了！）我坐到靠近火爐的藏式床上，床上鋪著卡墊，床的一頭疊放著被褥，藏式床白天是沙發，晚上是臥具。女主人給我端來了酥油茶、卡塞 （油炸面食），執茶壺而立。我饑腸轆轆，狼吞虎咽，飲水如牛。女主人殷勤地給我添著茶。肚中有了幾分飽，身上也有了幾分熱氣時，我收斂起饑寒時的窘態，斯文起來，小口喝茶，細嚼慢咽。喝了酥油茶，高反有所減輕，神志有所清醒。試想一下在城市里，當一個陌生人突然闖入我的家，我肯定是高度的警覺，小心地提防，我的妻兒肯定十分恐懼或許會尖叫。在格拉丹東，牧民們如此淡定熱情地對待我這個 “闖入者”，使我感慨萬分，心底暖流涌動。年長者認真打量我，并問及我為何來此地。我趕緊說，我是青海安多的藏族，來叩拜格拉丹東。年長者聽我是青海安多的藏族，就不再和我交流了，因為我們之間有交流的障礙，無法做到交談甚歡。一個年輕的男人身穿軍大衣，在墻角的凳子上坐著，默不作聲。等我不再喝茶，女主人給我端來一碗放了白砂糖的酸奶，酸奶黏稠，味道正宗，城市里的酸奶與其相比，就十分遜色，望塵莫及。這家人的不設防，空靈、隨性、熱情，使我不再拘謹，不再矜持。我細細打量著這三個人，他們也打量著我，我們就這樣彼此打量，彼此揣摩。我來一次格拉丹東有如此的高反，而這些牧民世代生活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真是不易，可以說，他們拯救了我的生命，我對他們心存敬佩和感激。這次邂逅，使我懂得了，在格拉丹東，我和牧民之間不存在職業的貴賤、階層的不同、貧富的差距，相同的只有對自然的敬畏，蕓蕓眾生的平等。心靈有了溝通，無需多余的語言，我們平靜對視，仿佛都是幽藍夜空中的星辰，彼此遙望閃爍；我們仿佛都是蒼穹下生長的小草，訴說著歲月。

兩小時后，我們探路隊的其他成員也闖了進來，也是折戟而返。格拉丹東山下的第一戶人家一一給隊員們端來了熱茶、卡塞。隊員們吃飽喝足后，我們通過唐古拉山鎮的藏族隊員與這一家人開始了寒暄。我們通過翻譯知道了年長者的名字：迪迪，也永遠記住了格拉丹東山下第一戶人家。也得知了迪迪有三個男孩，其中兩個男孩分別在四川成都、西藏拉薩上大學，最小的一個男孩在那曲市上高中。迪迪去過拉薩，也去過成都，對春熙路的繁華和成都的火鍋贊不絕口。我們十分驚詫，格拉丹東偏遠，幾乎人跡罕至，而此地的牧民與外面的文明并沒有被割裂，他們生生不息，用其他方式或通過自己孩子不同的人生之路，知曉著外面的世界。

我們的一個隊員發現了坐在墻角的年輕人臉色不太好，好像生病了。通過翻譯問詢，才知年輕人是迪迪的女婿，前幾天去幫一戶鄰居搬家，在用搖把啟動鄰居的東風卡車時被反彈過來的搖把打折了左手臂，被經過此地的乃母寺僧人接了傷骨，上藥并做了包扎，現在在家里養傷。我們見其狀況，動員年輕人乘坐我們返回的車去雁石坪鎮，再搭車去拉薩看病。迪迪也勸說著年輕人，年輕人羞澀地回絕了我們的提議，他告知我們，牧民們祖祖輩輩放牧，從馬上牛上摔下來受傷是家常便飯，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都是靠民間的醫術救治，萬一不測，那也是佛祖的旨意。說完這些話，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一口潔白的牙齒，如格拉丹東潔白的雪山，預示著他健康的身體。他對待生命的那種坦然，讓我們汗顏，唏噓不已。吉人自有天相，我們祈禱并相信他會康復的，一切會安好無恙。

相聚總是那么短暫，離別時，我們的一位隊員向迪迪靦腆的女婿遞了一支煙，他接過后悠閑地點燃了煙。我看他會吸煙，趕緊把所有隊員的香煙，也就3盒煙，拿給他，他推辭不肯拿，我硬是塞進了他軍大衣的左口袋，他左手受傷，無法掏出塞進口袋里的香煙。我們趕緊起身道別，魚貫而出，向停車的方向走去。迪迪一家也出了門，目送著我們。當我們的車駛過迪迪家，他們一家向我們揮手道別： “才仁，才仁！”（藏語意為：再見）車漸行漸遠，迪迪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終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與大地融為一體。離別了，但迪迪一家如格拉丹東一樣永遠屹立在我的心里。回到沱沱河，我趕緊到鎮衛生院買了紅花油、正骨丸、消炎藥等一大堆藥品，第三天委托考察隊帶給了迪迪的女婿，聊表我對迪迪一家的感激之意。因工作原因，我調離了唐古拉山鎮，再也沒有聽到迪迪他們的一點消息。不知他們可好？

格拉丹東，生命的凈土，心靈的家園，生命的搖籃，夢中的天堂，一生心心念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