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 雪(新疆)
無邊的江面,你看到,充血的黎明和失火的黃昏。幾度風雨后,紅巖和赤壁上,燃燒的草木或人物,倒映在波濤中的秋景。
將軍已近暮年,仍然坐鎮帳中。士卒久經沙場,依舊披掛陣營。
鼓聲暫歇,號角稍息。戰事,在遇到波濤洶涌的江流時,才得以休整和喘息。
沒有比金戈鐵馬和閃電雷鳴更高亢更悲壯的詩句了。憑欄遠眺的詩人,此時,獨對江山社稷。風蕭蕭,雨蕭蕭,落木蕭蕭。蕭蕭班馬和晚秋的呼哨,還在加深一個人、一個朝代的孤獨和寂寥。
睡夢里,有人鋪紙潑墨,有人負荊刺青,有人挑燈看劍,有人刻碑賦詩。
朦朧中,有人張弓搭箭,有人伏虎射石,有人圈地圍獵,有人摧城拔寨。
誰還笑你腹有詩書,誰還說你空有抱負,誰還嫌你廉頗老矣,誰還恨你憤世嫉俗。
一張紙,寫不盡一腔憂憤。一把劍,斬不斷一縷軍魂。一座山,遮不住一片燈火。一條江,帶不走一天星辰。
歷史,終歸一嘆:千軍萬馬、千言萬語的廝殺與征討后,海市與蜃樓、利祿和功名,都在一面殷紅的江水里,化為泡影。
千年之后,我蘸渾濁的江水,臨摹岳飛那闋詞,試著寫下:唯有一腔熱血,才能馳騁到天際的人生。
一面鏡子碎了。有人徑直闖入夢中。有人從夢中驚醒,去摸枕下青鋒。
叫陣數日,仍城門緊閉。高高的城頭上,仍有旌旗招展,人影攢動。
心里早有一個鐵陣,內方外圓,被呼吸和血脈圍得水泄不通。手上,是攥出汗水的兵器;眼里,是七進七出的殺氣。
纓盔不摘,鎧甲不卸。僵持的局面,還需要用更長的僵持去破譯。最終,只待一聲令下——攻擊。
早已習慣于征戰,以金戈為筆,把沙場作紙,橫平豎直地沖殺,沿撇捺的方向包抄、出鋒。
早已把勝負和生死置之度外。一生,只待完成一幅片甲不留的草書。
十八般兵器早已練得锃亮、鋒利,從八陣到六十四陣也已漸入化境。血氣,不是在刀刃上,就是在劍鞘里,揮出去、收回來,都是一道寒光!
之后,便提著頭顱和自己的信念,在殺聲如雷的鼓聲中,陷入敵陣。
一生,至少要面對一次勢不兩立的交鋒。從一字長蛇到十面埋伏,從月朗星稀到晚霞如火。
他,挑落你頭上的白云。你,踏平他肩上的雪峰。
微笑,是最后的姿勢。你用影子告訴我:沒有放棄。
走著,就是生命的節奏。有時候順水,有時候逆風。有時候因為迷茫,站在原地。
走著,就是為了遇見,見證緣分。在你眼里,看到另外一個自己。就是為了證明距離,可以近到:忽略不計。
走著,伴行,如影隨形,偶爾摩肩接踵,竊竊私語。
那些走過的路,那些讀過的書??茨切╋L雨里、圖畫中進進出出的人物,依次出場,歡笑哭泣。
那些人就是你,是你最初的經歷與最后的命運。他們走你走過的路,做你做過的夢。他們,是你超越小我的幻想,使短暫的生命,愈加漫長。
不刻意刪除磨難,也不有意復制悲憫。所有的煙火與苦澀,都會被你笑破。
走著,看著??拗?,鬧著。遠遠近近的山脈,總有一曲溪流的歌。此生,會有一個人與你相遇,有一首詩,為你而作。
一生多少奔赴,值得付出愛情。一世多少歡顏,值得付出童心。
一生,有多少心領神會,全在那,相視一笑的眼睛。
會想她,頭頂一輪明月。月光下,一個清澈見底的影子。
會想到,清亮潮濕的井臺,麻繩與轆轤糾纏的聲音。會想到青苔在瓦上,鳥鳴在檐角,雨水和手指都摳不下來。
會想到按時挑水的人,扁擔和水桶一路晃晃悠悠的老節奏。會想到摔倒,月光灑了一地,地上騰起,濃烈的白霧。
也會想到,明亮的前額上,有一塊頭巾或絲帕。烏黑的發間,穿過一支溫潤的碧玉。也會想到鍋臺和床頭,想到她,慢慢走近默默離去,一生輕聲細語地侍奉。
也會想到莊稼與桑麻,如蘭的呼吸燃起的炊煙。想到阡陌與交通,不時傳來雞鳴和犬吠。
許是在閣樓,許是在草廬。手邊有一些紙筆,剩一些針線。聽見有人敲門,隔窗望去。聽主人推柴門而入,移步換景,幫他卸下肩上的柴擔。
許是獨守月亮和空房,丈夫經年出差或遠征。晝短夜長,你手執一把剪刀,盯著突突跳動的燈花失神。
方圓幾十里的美人,賢惠與忍耐打造的化身。在月光與琴聲的背景里,被孤獨和寂寞,勾勒成一支不能唱、只能吟的曲子。
秦娥,想想多么不易。歷史的帷幔里,我們很久都走不出去。
春山在望。望那氤氳霧煙的深藍與淡綠。所謂遠方,一半是放縱,一半是魅惑。
久惑于煙塵,便想結伴放飛春日,在莎上疾走,在風中滑行。陽光般莽撞冒失,碰落許多響動和露水。
無論是中年的念舊,還是暮年的回力,都讓少年的憧憬、青年的英勇,在胸中激蕩、洶涌。
放下塵埃的輕重,拿起草木的枯榮。推開墻壁的阻斷,掙脫繩索的羈絆。
像羊群那般走,像馬匹那樣跑。像春風那樣吹,像云朵那樣飄。
春天,原本是一片葳蕤的花園、繁茂的牧場,你徒步徜徉、策馬徐行,圍獵久不品嘗的風物,采擷一生佩戴的飾品。
人生坎坷不平,腳下跌宕起伏。出了門,目中無人,于不知不覺的行走中迷失:被一條小溪勾住心魂,被兩座大山擋住去路。
往事喃喃而語,怎抵得夢境撲面而來。脫下夜的錦衣,又披上那招展的風。
踏莎而行,管它候館梅殘、溪橋柳細,任爾芳郊綠遍、小徑紅稀。
春山更在春山外。平蕪盡處,你依然年輕俊美。
他佇立江邊,衣袂飄飄。
有風,就有君子氣度、仙人風骨。超然的氣質,世間鮮有。
他是在等友來,還是在送友走?一葉扁舟,隱現在江流盡頭。
友自遠方來,騎馬,步履,乘舟。友向遠處去,覓詩,飲酒,云游。
憑詩名世,仗義著稱。見面時,只需拱手作揖,勿需自報家門。
吟詩作賦,對句放歌。習字涂鴉,舞劍撫琴。席間,放浪形骸,再加一點文壇的逸聞趣事、江湖的刀光劍影。
春天,題桃花詩。夏日,聽溪流聲。秋天,萬山紅遍,引得誰詩興大發。冬季,雪地寂靜,沉默的光陰里,圍爐看雪花飛入酒樽。
相聚的光陰,總是短暫。就像一杯酒,來不及細品,就已下肚,朦朧中化作了愁緒別情。
如何把他的馬拴在木樁的,就如何把它解開。咋樣把他的舟系在岸邊的,再咋樣把它放行。月落日升,倏忽間,便已經別宴離歌,各自西東。
路途迢迢,山高水長。那一聲馬嘶、那一波水紋,便是你送給他的厚禮。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望山,聽那動地而來的馬蹄。臨江,看那順流而下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