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組詩）

鄧德舜

背 面

翻出一個四十年前的牛皮紙信封

背面貼著八分郵票，蓋著蒼溪縣鎮水鄉

和天津大港郵政的戳

信箋里夾著一片橘葉和《示兒女》

父親信說，等橘子熟了寄給你

那時我讀懂了里面的詩

但不習慣他突然變得這般細膩

橘葉味濃，嘉陵江畔野生

正面線索像父親手紋，經緯抽象又

具象，似鄧家灣的脈絡素描

背面像一貼膏藥，為我關節備用

那年剛到津門工作，海風凄若骨哨

所有樹葉都逃走了，唯獨我有一片

來自家鄉的標本，本可以做書簽

我是一本自費出版的書，這些年

父親常在書外，看我注解

有時在我的背面徘徊，等我回信

閬 水

在閬水里泡大的人

聽過一些粗話，說有一種魚

遒勁似纖索，活像江神的命根子

知此秘密之人，定要在閬水里死一回

但會被纖夫救起，纖夫有兩條命

一條在江中修煉魚精，一條在江邊逆行拉纖

二命與二胡同弦，何須知音

那就從深藏在秦嶺心窩和代王山左胸穴位開始入脈

所謂高山流水，要細細聽

那些心跳，足音，風語，忽遠忽近

這讓我想到自己抽象的一面

就算屬龍，在這大江里也是抽象的

但江水不抽象，波濤浪花和魚都很生動

諾言也一以貫之

想起少年時約定半江水酒，穿腸而過到老年醉

能否把鳳縣略陽蒼溪閬中武勝合川北碚朝天門的號子

串成使命珠子

今夜月兒圓，無論在江頭吹奏竹笛還是嗩吶

江尾聽到的都是時尚抖音

曲子和心態都是自然天成的籟

自然天成也是使命

放 生

繭囊是蒼溪縣望水埡一間老房子

童年月亮的尾巴一直藏在里面

化成了蛹，墻被逼出了汗鹽，硝白

而今將老之人想在此把自己放了

卻發現本身的一部分依然孩提

那年從母親肚子里跑出來

意外背上了一個包袱，比書包沉一些

那是絲織的塤

塤是一個隱忍的小宇宙

人生終有明白的時候

無論姓繭，還是姓蠶，都是弦外

將老之人學會抽絲，把自己抽出來

幾條做手紋額紋，幾根做釣魚線

靜下心來，向前多走幾步

就能摸到嘉陵江的脈

江里的魚不怕釣魚者

尤其大白天不怕我這樣的

怕的是晚上的我去書房釣生字

生字乃書中啞魚，不好惹

抓緊把自己放出來，和魚兒一起

放風，放水，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