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百里飼牛拜相

［明］馮夢龍 蔡元放

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于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于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于魯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之皮五，進于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

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于一媵，夫求我于楚，將以用我也。此行旦富貴矣，又何泣焉？”遽上囚車而去。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于郊，先釋其囚，然后召而見之。問：“年幾何？”奚對曰：“才七十歲。”穆公嘆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年八十，釣于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與中國會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后于諸侯。幸甚！”

（原文據中華書局2009年版《東周列國志》）

【譯文】

秦穆公問公孫枝：“你在晉國，一定了解百里奚的大概情況，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公孫枝說：“他精明強干，是個賢能之人。他知道虞公不可勸諫便住口不言，可謂智。虞公失國后他在晉國陪伴自己的國君而不食晉國之祿，可謂忠。而且此人很有濟世之才，只是沒遇上機會罷了！”秦穆公聽了之后，非常感興趣，便問怎樣才能得到他。公孫枝說：“臣聽說百里奚的妻兒流落在楚國，想來他也一定逃到楚國去了，您何不派人去楚國找他呢？”于是秦穆公派人去楚國察訪，不久即得回報：“百里奚現在正在楚國南方，為楚國國君牧馬。”秦穆公大喜，說：“我用重禮去楚國換他，楚王能答應我嗎？”公孫枝說：“那樣的話，百里奚就來不了秦國了。”秦穆公問：“為什么呢？”公孫枝說：“楚王讓百里奚牧馬，是因為不了解他的才能。現在主公用重禮去換，等于將百里奚的才能泄露給楚國。楚王知道他的才干后，自會加以重用，又怎肯將他送給我們秦國呢？主公不如以逃亡媵臣之名，要捉他回來問罪，用低價將他贖回，這正是昔日管仲從魯國脫身所用的計謀。”秦穆公聽了非常滿意，說：“可以。”于是秦穆公派人帶著五張羊皮進獻給楚王，說：“我國有個媵臣百里奚，逃到了貴國。我們的國君想要把他捉拿回去治罪，就派我用五張羊皮贖回他加以嚴懲，以便警示他人，請大王您把他交給我們。”楚王擔心拒絕會得罪秦國，便急忙派人到南方將百里奚囚禁起來并交給了秦國。

百里奚臨行時，當地人以為百里奚將要被殺頭，都拉住他的手哭了起來。百里奚笑著說：“我一向聽說秦王有雄才大略，想要稱霸天下，又怎么會為一個逃犯大費周章呢？他要抓我回去，一定是要重用我。我馬上就要富貴了，你們又何必為我哭泣呢？”說完，百里奚毫不猶豫地上了囚車。剛到秦國邊境，秦穆公就派公孫枝前來迎接。公孫枝把百里奚從囚車中請出，接進了秦穆公的宮中，接受秦穆公召見。秦穆公問百里奚：“如今你多大年紀啊？”百里奚說：“才七十歲。”秦穆公感嘆了一下：“可惜有些老了！”百里奚認真地說：“這個年紀如果讓我追逐飛鳥、搏擊猛獸，我是老了。如果讓我坐在廟堂策劃國事，我還算年輕。過去呂尚八十歲還在渭水邊垂釣，后被周文王重用，拜為尚父，最終尊王攘夷一統天下。我現在與主公相遇，不是比呂尚還早十年嗎？”秦穆公見他說話豪邁雄壯，不由得肅然起敬，便問：“敝國位處戎狄兩族之間，無法與中原諸侯結盟，先生有何良策可使敝國不落后于中原各國，我十分希望能聽到您的教導。這是我的榮幸！”

【簡析】

明代著名小說《東周列國志》為馮夢龍根據《左傳》《國語》《史記》等史料編寫而成，內容貼近史實，人物情節非常精彩，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比如百里奚為秦穆公拜相是中國古代賢人得志行道最為著名的傳奇故事之一，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該故事情節尤其曲折離奇：百里奚原來是虞國人，三十多歲才娶妻生子，輾轉被宮之奇推薦給虞公，拜為中大夫。晉獻公滅了唇亡齒寒的虞虢兩國后，虢國大夫舟之僑將百里奚推薦給晉獻公，百里奚為舟之僑感到不恥，表明自己絕不會去仇敵之國入仕為官。秦穆公做國君的第六年，還沒有正妻，就派公子縶去晉國求婚，晉獻公將長女嫁給秦穆公，咨詢群臣哪些人做陪嫁比較好，舟之僑說：“百里奚不愿在晉國做官，其心深不可測，不如讓他遠離晉國，去做陪嫁。”百里奚得知后說：“我有經世濟民的本事，不能得遇明主而大展宏圖之志，老了還要去做陪嫁，跟仆人一樣，羞辱沒有比這個更大的了。”于是百里奚中途逃跑到了楚國，結果被楚國人誤以為是奸細，他說自己善于養牛才得以脫身，后來被推薦給楚王在南海養牛牧馬。秦穆公看到陪嫁的人里面有百里奚，卻找不到人，便追問起來，公孫枝正好向秦穆公大力推薦他。接下來便是本選段的內容。最終秦穆公拜百里奚為丞相，將其比作管仲，秦國人都親切地稱之為“五羖大夫”。百里奚不負厚望，內修國政，外圖霸業，幫助秦穆公開地千里、統一西北地區，成為春秋五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