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萌
敲下或勾勒出最后的標點,也可能是空白;一部分人還會選擇另起一行,附上諸如時間、地點此類的索引,也許一首詩便完成了。讓我們伸個懶腰、點支煙,或是快速爬上床,重拾夜晚的重要屬性——睡眠,這些動作是否可以被視為對完成一首詩的小小慶賀?我認為這樣的完成永遠是個偽命題。
具備怎樣的詩歌面貌才能算已完成?在隔日的重新審視下,在和編輯的溝通修改中,在作品排列于具有厚度的校對稿上等待審定付梓的前一刻,任何人都還掌握著作品被推翻、增補、再次修改的權力,詩人不是唯一把握這些權力的人。在越來越現實的文本世界中,那些尚未謀面的讀者們早已守候在前方,用他們各自的闡釋,將發表的這首詩送向無終的旅程。在這一層面,詩歌永遠處于無休止的動態演進之中,詩歌的完成,往往帶有某種程度上主觀臆斷的虛幻色彩。
詩歌能否真正完成?是成就寫作本身,還是有關寫作之外的部分?如果仍有待進一步的討論,那么在此之上引入速度這一新的變量,由“成”變為“速成”,就讓“速成”的概念顯得尤為可疑和危險。
每每談到“速成”,常常想象到的劇情發展是資質平平的一個普通人,仿佛啟動了神諭的開關,在一夜間洞悉了某項技藝的絕學;接下來的劇本必是迅速斬獲桂冠、迎接掌聲,搖身為他那個時代中的某項技藝的“掌門”。
速成的危險,與客觀層面的速度無關。從文學作品的寫作上講,寫作速度的快慢往往與作品質量的高低毫無關系。作家中不乏倚馬可待的“快手”,雷蒙·錢德勒一天就能寫五千字的散文,“我寫得越快,就寫得越好。如果我慢了,那就是我陷入困境了。這意味著,是我在推著詞,而不是詞在拉著我”。既然有人鐘情于百米沖刺,也會有人是馬拉松的跑者,多蘿西·帕克就癡迷于修改與打磨,“如果沒有換七個字,我無法寫五個字”,按此計算,其寫作速度甚至可以放在負坐標上計量。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如此煌煌巨著僅用了不到五個月便完成,盡管在這背后是“十二年思考的結果”。由此可見,快慢之分,揭示的只是思維流淌的模式;在寫作過程的快慢之外,依托的是經年累月的思索與積淀。這就好比運動員日復一日的體能訓練,往往能凝結為運動成績的本質所在。
當我們談論詩歌速成的危險時,更多是在質疑試圖尋找創作捷徑的心態。誠然,結果導向型人格,在光怪陸離的工業和后工業社會中,不失為一種更契合世俗成功學的思維方式。當這種思維方式延伸到詩歌乃至更廣義的文藝創作層面,這一邏輯還具有多大程度上的可行性?便值得我們進一步的思索。我認為這種心態背后,指向的是一種興奮作用,最終目的是必須有所成,且盡量減少創作過程中一切附加的煩惱。當我們每每讀到心儀的詩人傳記時,那些沙龍里熱絡的爭執,領獎臺上恢弘的演講,僅是聯想就像一劑高濃度的興奮劑,被注射到讀者的大腦。興奮劑來自對文學明星的狂熱想象,以及對追光燈照射的舞臺的迷戀與崇拜,讓被注射者幻想也能站上舞臺,而且越快越好,越省力越好。
對興奮效應進行反思,是因為對詩歌速成的追求,很可能造成對寫作真實過程的遮掩與逃避。一首真正的詩歌隨之誕生的,還有枯坐而毫無進度的深夜,塞滿煙頭的煙灰缸,吃力繳上的賬單,將稿紙全部揉成團的羞赧以及必要的寫作焦慮與獨處空間。盡管,不是只有這凄慘的現場才能催生真正的詩歌,但艱難一定是顯而易見的。如瓦雷里所言,“寫詩不艱難的人寫的不會是詩”。正如從未有作曲家馬虎地背誦過李斯特等人的和弦,便急忙張羅著自己的演奏會;美院的學生們不會因數月草草翻過藝術史的畫冊,就能將自己的作品拍賣出驚人價格;任何一位努力朝向創作本質的藝術工作者,都會體會到竭力表達時的艱辛如同“分娩”。正是在艱難朝向極限的詩歌堅持過程中,獨屬個人的原創性、領悟力、對話感,才慢慢孵化出青澀的面貌。
興奮的另一重弊端,還在于它對寫作意義和價值觀造成的擾動。并非所有寫作者都對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感到困擾,對于剛剛踏上寫作道路的青年群體而言,過度地將眼光聚焦于鮮花錦簇的臺前,就難免經受矛盾與痛苦的創作本質之間更大的撕裂。盡管外界的認可,某種程度上可以幫助寫作者對作品價值做出評定,然而在更多時候,詩歌之“成”并非一把公允的刻尺,更不是具體的終點線。詩人能做到的,不過是搭建詩歌的個人成功學,發現未被探索的自我,等待療愈的創傷以及由語言描繪而新生的情緒,并將其貫穿為沿路真實的風景。布朗肖認為“詩歌是一種手段而不是一個目的”,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才能看到新的希望。寫作對于個人的意義與價值,應當具有荷爾德林在《獻給命運女神們》中吟誦的那般底氣,“深藏在我心中的詩歌獲得完成,那么,冥府的沉寂,歡迎你來吧!”而完成的興奮,正是由興奮效應之外長存的晦暗孕育的。
詩人對詩歌速成往往報以萬分警惕的態度。奧登認為,“對于詩人而言,最痛苦的經驗是,發現自己的一首詩受公眾追捧,被選入選集,然而他清楚這是一首贗品。不管他怎么看,這首詩可能確實不錯,但問題不在這里;他就不應該寫下它”。奧登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了贗品詩的概念。在奧登看來,生成這一切的前提是贗品詩,詩人應該將其取消。贗品,依據真實的反面被劃定。一首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因其原真性和獨創性,具有不可再現的價值。贗品詩,作為原真性詩歌的拓本,特質則與之相反——它追求可模仿性、可復制性,依照某種簡易的套作和快速的復制,在短時間內得到大量的衍生。借奧登的觀點,目前一些通過模仿、復制和套作的詩歌受到公眾追捧,被選入選集,可以視其為詩歌速成結果的體現。
奧登覺察出贗品詩潛在的威脅,而這威脅指向的可能正是詩人自身。復制式的詩歌生產,如果是非能動性的,勢必面臨著創作主體性的消失。旨在破格的創作,開始將某一社會歷史時期內審美的定格作為追逐的目標,詩人所發揮的作用將止于消極的迎合與順從,主體被要求完成審美體系接納的表達,并盡可能削弱文本中威脅到這一體系的因素。在這種情況下,速成的并非詩人,速成的只能是擅于炮制特定文學商品的寫手。受興奮效應影響而提升的速度,依靠復制進行批量化增殖的贗品成為動態中相互作用的要素,而這正是阿多諾批判的文化工業現象。進入到贗品詩商品化的流水線車間,此時創作被迅速隱匿,取而代之的是照貓畫虎的情緒,東挪西借的意象,似曾相識的結構,呈現給讀者的是意料之內的人工淚液和罐頭笑聲。同質化的復制帶來的是僵化的審美風格與凝固的詩歌生態,與本雅明關于電影這一機械復制藝術的期待不同,我們往往不會從贗品詩中發掘出激發詩歌生態活力的要素,而文學常需要從異質性和極端體驗的擾動中尋到朝向未來的更新。無論是“五四”以來的白話文新詩出場,還是“意象派”詩人從東方哲學中汲取的靈感,都證明異質化所帶來的希望。詩歌難逃被復制的風險,不得不向脫離復制的小徑延伸,這也是現實應允的一種積極的創作態度,期愿詩人們能在文本的疆域中實現這一建構。
對于個體的寫作者而言,速成之“成”本是想象的虛幻;加速沖刺,直至迫近眼前的地平線時才發現在天際的另一側,又有嶄新的曠野鋪展開來。正如勒內·夏爾認為的,“詩人不能在語言的平流層中長久逗留。他必須在新的淚水中盤繞,并在自身的律令中繼續前行”。這篇文章也來到了那看似完成的節點,我期待由它開啟新的對話,但愿我也能如勒內·夏爾那般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