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格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文字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它不僅記錄著一個民族發展的歷史軌跡,而且建構著一個民族的思想內核。甲骨文字是我國已知的最古老的文字,商代晚期,甲骨文字的造字體系已經趨于完善,記敘事務的功能越發成熟,在以“萬物有靈”觀念為主的思想內核下,甲骨文不僅在內容上記錄了先民敬拜祖先的巫術禮儀過程,同時其書寫風格也隨著時間不斷發展,人們對美的天然追求使得甲骨文藝術不斷走向成熟。
甲骨文的美學意味是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不斷發展起來的。出于對具體事物的描繪和記錄需求,甲骨文由最初的圖像符號逐步轉化為線條更簡潔的表意文字,在這一過程中,除了實用的記述功能,甲骨文彰顯著先民的藝術創造力和審美需求。“文字起源于圖畫,原始圖畫向兩方面發展,一方面成為圖畫藝術,另一方面成為文字。”[1]古史學家董作賓曾根據甲骨卜辭中的“世稱”“稱謂”“貞人”“書體”“字形”等將甲骨文的發展分為五個時期:第一個時期的甲骨文,風格簡單有力,多以直線為主;隨著篆刻技術的發展和工具的改進,第二和第三個時期的甲骨文字跡更加工整,精美;后兩個時期,人們對甲骨文字的篆刻得心應手起來,出現了運筆的趣味與氣韻,每塊甲骨都有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從字形的變化再到篆刻手法,甲骨文的發展都體現著除文學價值外的美學價值。
甲骨文中蘊含的最初對天人關系的思考也十分重要。如果說西方哲學的起源是從人與自然合一到對世界產生認識開始,那么,中國,即便曾被評價為沒有哲學的民族,也有著自己獨特的與世界相處的方式。自古以來,華夏民族對天與人關系問題的思考滲透在源遠流長的華夏文明之中。20世紀中后期,天人關系成為研究中國哲學的重要問題并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學術界曾將這一問題看作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但是,由于“天”與“人”有太多種解讀,如“人”可以被理解為獨立的個體,也可以單指自我意識,“天”可以是自然,也可以是某種宏大的“天理”,因此,天與人的關系不能僅僅看做是思維與存在,或者認識世界方式的問題。雖然不能將其看做同西方哲學中的基礎問題,但是在中國文化中,天人關系的重要性是值得探究的。有學者總結道:“張岱年把包括中國哲學在內的哲學稱作天人之學,丁守和視天人關系為中國哲學的中心問題,朱立元說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的潛質,楊建華把天人關系作為中國哲學的中軸。”[2]若將天人關系追根溯源,尋找最古老的論據,其實從殷商時期甲骨文的卜辭就能窺見一二。
首先,從字形來看,甲骨文的造字結構本身就蘊含著對天人關系的思考。“甲骨文中的天、地、人、從、比、化是中國最早反應天人關系的象形會意文字。”[3]“天地人”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在世的系統,“從比化”則體現出人們之間關系的聯結。從字形來看,“從”是兩個方向相同的人,“比”的左邊比右邊大,從而生出比較,“化”更像是人與人關系的圓融。中國哲學家馮友蘭曾提出四種精神境界之分,并認為天地境界是人生最高境界,從字形來看,以“化”作為人與人、人與天地之間關系的總結字形再合適不過,以人為主體的世間萬“象”都“化”為“無形”,這種“無形”恰恰就是所謂西方哲學語境中“在之中”的生存狀態,也就是人自覺生存在天地之間,與天地相融的境界。
其次,從與甲骨文息息相關的巫術活動來看,華夏文明中最早體現出的天人關系,起源于原始社會時期的圖騰崇拜。而圖騰崇拜即是對神秘的自然力量的敬畏,殷商時期,龜甲就是人們最為重要的神秘精神的支配力量。《禮記·表記》中有“殷人尊神,先鬼而后禮,率民而事神”的記述,可見,占卜中灼燒出的龜甲裂紋,代表著未來的兇吉,在當時君王和百姓的心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這些裂紋的走勢,在心中懷有期許的占卜人心中代表著上天給予的指示,和圖騰崇拜一樣,是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幻想。甲骨占卜制度是商代禮儀制度重要的表現形式。徐復觀曾提出“中國文化,畢竟走的是人與自然過分親和的方向,征服自然以為己用的意識不強。”[4]相較于西方的認識論來說,中國哲學對于天人關系的認識初期,是對自然的強烈認同。在生產力較弱的古代,在巨大的不可抗的自然面前,人們選擇順應自然,相信上天的力量。
隨著勞動生產工具的制造和對客觀世界認識的加深,人們漸漸不像人類社會更早期那樣恐懼未知的自然了,開始轉而觀察自然,描摹自然,企圖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自然。甲骨文是現存的最早漢字形式,正是那一時期人們思維的反映。這些鐫刻在龜甲上的圖案記錄著早期華夏人們最簡單的生活,寄托著他們最淳樸的親近自然愿望。在這一過程中,甲骨文的審美意識體現在文字的形式上。
蘇珊·朗格曾指出“藝術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甲骨文創造的過程就是人們將其所見的自然對象物符號化的過程。這些文字具有或多或少的象形圖畫的痕跡,顯示出文字最初發展階段的稚拙和生動,以象形為特質,見其形而知其意。
如“人”字,人是地球上唯一會創造文明符號、自覺進化的動物。甲骨文的“人”像是垂臂直立的動物形象,其本意是為了表現躬身垂臂、雙手采摘或在地里忙活的勞作者。再比如甲骨文的“水”字,從字形上看,有一脈兩流之意,彎曲的字形表示水流動的形態。早期的文字屬于符號,符號即為攜帶意義的感知,人們用通俗易懂的字形不斷重復著對自然的感知,逐漸形成一種固定的形式。與“水”的造字方式相近的還有“龍”“川”“洲”“雷”等字。這些文字的共同特點就是極具流暢的線條形式感。聲音有高低變化,筆畫有彎曲平緩,甲骨文字通過對自然形態的生動模仿,抽象地再現了自然物的形態。以上述文字為例,水是流動的,龍是飛舞的,文字創造真正將自然物“活”了起來,既有變化又很舒展,不僅視覺上給人更加舒服的感受,同時也在間接傳遞萬事萬物處于變化之中的思想觀念。在這些甲骨文字中,我們能看到原始的事物形態,這種直接取自于自然形態的抽象字體培養了我們的藝術想象力和審美能力。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古者庖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因此,甲骨文的書寫與形式之美來源于殷商人民對現實中客體形象的仔細觀察,來源于殷商人民對物最直觀的審美感受。如前文所述,甲骨文最初被創目的是為了占卜兇吉,若以“審美無功利”這樣的觀點來看,甲骨卜辭的實用性及目的性使其遠不能達到審美層面的高度。但是,深究其內容,組成卜辭的甲骨文首先是文字的起源,因此在創造文字的過程中,文字本身的形態就是對現實的某種抽象的再現,本就蘊含著人們對美的思想,屬于“有意味的形式”。其次應當看到,在后世文字的演變的過程中,文字意義并沒有發生較大的改變,這說明文字中蘊含的美學思想也一脈相承,為后來的美學研究找到了歷史依據。
上文從對自然的觀察與抽象表達的角度,分析了甲骨文自身線條組合的形式之美,而甲骨文被創造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占卜,體現著人們與上天溝通的欲望,對先輩的敬意與虔誠,其中審美的主體意識還體現在巫術活動中的音樂歌舞中。原始的甲骨文化具有濃厚的巫術色彩,但并不是原始生活的所有方面都依賴巫術,真技藝與偽技藝并存,即使是巫術活動本身,也需要一定的科學裝飾從而獲取更大的可信性。古老的氏族風俗、觀念、習慣保存下來,形成一種穩定的文化結構和心理力量。
音樂與舞蹈兩種形式是人們在面對自然的過程中從心而發的生存方式,這種憑借自然本性生活的態度,蘊含著詩性,同樣有極高的審美研究價值。荀子在《樂論》中認為,“夫樂者,樂也。”[5]音樂不同于語言,它是一種可以直接表達情緒的藝術形式,殷人在進行祭祀的過程中,將人所發出的音樂看做是和上天的交流,希望討好上天獲得神的庇佑,從而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殷商文化是典型的“巫覡政治”,樂舞是祭祀過程中的表演形式,發達的巫官群體使得樂舞藝術越發成熟,在天人溝通的巫術儀式中,音樂的韻律感與舞蹈的節奏感產生了令人驚心動魄的效果,并且,通過音樂和舞蹈這一形式,參與巫術活動的觀眾沉浸在樂舞創造出來的將神秘的神靈世界具象化的表演中,當神秘的世界通過樂舞連接,人們想要與天溝通的愿望也得以達成。
縱觀甲骨文記述的巫術活動,我們得以發現,音樂和舞蹈創生出一種使人沉浸其中的情境,這種情境下,人們的主體意識不再拘泥于當下,而是被神秘的未知壓倒,從而產生崇高之情。在康德那里,優美原是感性與知性的和諧游戲,一旦無法想象的感性大大超越知性,如祭祀活動帶給人的沖擊,那永恒神秘帶來的無盡想象壓倒了人們的理性認識就會生出崇高,而美恰恰就在人自身主體性與神秘力量的交互之間產生。審美意識的產生是由于情感的波動,無論是從整個儀式活動過程還是刻滿卜辭的龜甲,甲骨灼燒時所呈現出的裂紋被人們賦予了主觀上的意義,占卜者將自己對未來的期望,虔誠地投射在一方小小的龜甲之上,再根據其裂紋走勢解讀上天的指意,頗有石濤“代山川而立言”之味。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美,甘也,從羊從打,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義。”[6]即美與善有相同的含義。既以羊大為美,那么“美”的深層含義便是從味覺出發而成。甲骨文中,與味覺美相關的還有“善”,因為“善”的造字結構是羊開口,由此可見,殷商甲骨文的審美意識與道德關系聯系甚密。并且這種審美道德觀念對后來的儒家和道家的思想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西周以后,人們對神的尊敬大大降低,由于人們也看到了天命的無常與不可控,他們更在意腳踏實地的現實生活。即便占卜儀式仍有保留,但他們不愿再過度關注神靈的意圖與啟示。以往對神靈的討好逐漸變成對先祖的祭拜,因此大大拉近了人與神之間的距離。因此,商周時期,君主開始以道德禮節作為約束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紐帶,從而完成對整個社會規范化的管理。將“道德”二字拆分來看,“道”帶有天意之味,“德”則初步具有了規范行為的政治意義。據先秦文獻記載,帝堯時代心靈美的標準為“德”,《左傳》中的“文物昭德”意思就是文化是人道德的表現。由于“道”來自于天,以道德之心觀察宇宙萬物,并主動踐行道德,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商周禮儀規范的發展直接影響了儒家思想基礎的建立與發展。但無論是怎樣的禮儀規范,中國哲學始終是一種在世哲學,這個“世”包含著宇宙天地。在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易經》一書中就描述了“天地乾坤”和天大地大人亦大的宇宙景象。從天地再到人倫,中華民族的審美內涵首先在于和諧。《易經·系辭上》有“日新之謂德,生生之謂易”的說法,在宇宙的輪回中有乾坤、天地、陰柔、動靜,在人類社會中有福禍、得失、好壞,這些充滿了辯證思想的定義不斷循環一進一退,宛如陰陽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推動著社會的前進。
縱觀華夏文明與歷史,中國藝術最高的審美理想,即是展現生命的蓬勃。朱立元在《天人合一:中國審美文化之魂》中提出,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國審美文化的中堅思想,構成了中華審美文化的思想底蘊。從殷商到魏晉、唐宋,中國藝術的審美標準始終圍繞著天與人之間的平衡關系進行探討,在人的生命與自然和諧的協奏中體驗生命的自由與解放。從莊子“萬物皆為虛靜所含”,使個人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到劉勰的《文心雕龍》提倡“天人合一,心物相通”;再到郭熙發展莊子的“與物為春”“與物有宜”的觀點,排除世俗的喧囂讓畫中的景和情達到融合,以及謝赫的六法、石濤由“搜盡奇峰打草稿”到“法自我立”,這些藝術理論家不斷在“天”和“人”之間尋求達到一種平衡,從而使美感生發。他們強調美感由自然而起,再到融入人主觀的生命情調中去,使“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就是最充實的生命精神。
綜上所述,甲骨文化中反映出的殷商時代人們的情感與外界事物的感應關系,在后來發展為宇宙與人的生命意識之間的關系,其中滲透著的中華民族的世界觀與文化底蘊依然值得我們繼續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