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醫院廉潔風險防控的“華西模式”

李浩瑄

初春，工作日的成都街上人并不多，但倘若拐進武侯區國學巷，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人們大多手拿CT袋或化驗單，在這條小路上疾行。他們的目的地很統一，位于國學巷37號的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門診大樓。

在西南尤其是四川人民心中，這家醫院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作為全國綜合排名第二的三甲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門診年服務患者最高可達700萬人次，每天有1.7萬到1.8萬名的患者到醫院就診。

“如此大體量的醫院，如果對藥品耗材、醫療設備的采購沒有形成管理規范，由此帶來藥品和醫用耗材價格虛高、醫療費用過快增長等問題，不僅會破壞行業風氣，還會加重患者的就醫負擔，直接侵蝕群眾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紀委副書記、紀委辦公室主任謝娟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介紹，2012年起，華西醫院從組織架構、制度規范、文化建設、操作實踐4個方面入手，通過十年來的努力，逐步構建出較為完善的廉潔風險防控體制機制，并形成了可推廣的“華西模式”。該“華西模式”也榮獲第三屆“中國廉潔創新獎”提名獎項目。

號源上網? 推動關鍵權力相互制約

3月17日上午，穿過門診一樓熙熙攘攘的人群，進入一處角落里的辦公室，一扇小門之隔，能讓人暫時遠離人群的喧囂。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門診部主任萬智開門見山道：“門診部的廉潔風險點主要就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對號源的管理，二是入院床位分配。”

一“號”難求、一“床”難等是社會對華西醫院的普遍認知，這也成為這家醫院與老百姓聯系最為直觀的廉潔風險點。萬智給記者提供了一組數據，每天網上預約掛號頁面點擊量為8萬，點擊了“掛號”的有5萬人，查看了科室和醫生的有4萬人，但能掛到的號僅有1.7萬至1.8萬個。

“供給和需求的差距客觀存在，為了讓有看病需求的人群看上病，醫院已經盡可能去努力了。”萬智坦言，醫院能做的，就是堅決禁止員工從中獲利，“首先我們把全部號源都放到了網絡上，不再留窗口號，這是為了避免窗口工作人員利用手中的權力擅自分配號源。”

號源全部開放網絡預約，也會遇到困難。就在記者采訪前不久，一對70多歲的老夫婦從外地前來華西醫院求醫，老大爺得了小細胞肺癌，已擴散至全身，當地醫院無法醫治，于是讓他到華西醫院試試。老兩口的兒女不在身邊，他們以為拿著檢查報告就能直接看病，在門診部兜兜轉轉了半天也沒掛上號，便找到了咨詢臺。“老爺爺的情況既屬于急需治療的疑難雜癥，又屬于從外地前來就醫的60歲以上老人，所以我們將‘爽約號’拿出來，人工操作掛給他。”伍娟介紹，即使是剩下的“爽約號”也不是說掛就能掛，“凡是人工掛的號都只能在一臺固定機器操作，并且全程由攝像頭記錄，還要詳細登記是由誰幫患者在機器上掛的號，患者掛的科室、醫生等。每月末，我們會匯總本月使用的‘爽約號’，形成電子文檔上報，重復掛號次數多的相應咨詢臺護士會被問責。”

如果說掛號、住院與老百姓的聯系最為直觀，那么醫院引進何種藥物則關系到老百姓治不治得好病、治不治得起病。

“一種藥品要進入華西醫院，首先要經過藥事管理委員會。有的醫院雖然名義上存在這個委員會，但執行的時候卻由秘書單位藥劑科在具體操作，藥劑科的權力過于集中，醫院進什么藥全部由這一個科室說了算，就容易滋生腐敗。”謝娟告訴記者，華西醫院每年會在上半年和下半年各開一次新藥遴選引進會，會前，醫院將這輪打算引進的藥物類型在官網廣而告之，符合條件的廠家可進行申報。“初審由院辦負責，只審查廠家的資質，然后將通過初審的廠家資料交給臨床醫學部，繼續審查它們的藥品是否符合醫院需要，是否被納入了醫保目錄等。通過此輪后再進入下一階段，由醫務部牽頭臨時召開藥品初評會。”

所謂“臨時”，是只提前半小時隨機給副高級以上的專家打電話詢問，是否有空到會議室參加緊急會議。“醫務部拿著電話本撥號碼，可能要詢問好些專家才能湊夠3個人，而參會的3名專家必須有至少兩人同意，該藥物才算通過了初評。”謝娟和其他紀委干部會全程參與這個會議，并由他們將專家的意見移交給藥事管理委員會，藥事管理委員會將藥品目錄整理出來后，再召開第二輪會議。

“這一輪參會的則有主管院領導、臨床藥學部主任、本屆藥事管理委員會委員，以及臨時抽選的相關專業專家。”這次臨時抽選來的專家將分別從自身專業角度對藥品進行介紹。接著，藥事管理委員會成員采取無記名投票方式，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同意后，藥物的品種就算遴選了出來，進入接下來的采購階段。

“醫院確定引進某種藥物，中間必須經過這一系列程序，多個部門參與、參會人員具有隨機性、采取投票制等多種方式，都從源頭上杜絕了在新藥引進上產生腐敗的可能。”謝娟說。

“三早”提醒談話 打好廉潔預防針

謝娟還記得，幾年前剛開展重點科室“三早”提醒談話時，她和醫院紀委的工作人員沒少被嗆聲。

一名科室主任曾直接沖到她面前道：“你們凈干這些沒用的事，給病人看病重要？還是天天在這里開會重要？”謝娟安撫對方稍安勿躁，可以看完統計數據再來談談感受。

所謂重點科室“三早”提醒談話，是華西醫院紀委從根源出發思考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創新方式，通過靠前監督、找準風險點，壓緊壓實責任，把苗頭性、傾向性問題遏止在搖籃里。

“欺詐騙保問題是浮在沸水表面的湯圓，一眼就能看到問題，但實施途徑是各種不規范的診療行為，實質是行業作風問題，因此不能只看浮在表面上的湯圓，還要多攪一攪，查找深層次的問題。”

湯圓怎么撈？——“早提醒、早發現、早糾正”。提醒是第一步，再通過監督發現問題，督促整改堵塞漏洞，建章立制規范長久。

讓嗆聲謝娟的科室主任服氣的，是一組對科室費用控制、耗材管控、處方點評、醫保審核扣費和內部價格管理等方方面面的客觀數據。

“我們不單對比不同科室，因為手術不一樣，耗材使用量也會有差距。于是我們將同一難度的手術、不同醫生做的同一亞專業手術進行對比，假如一名醫生的病人費用只要8000，另一名醫生的病人費用卻要14000；一名醫生用8顆螺釘，另一名醫生卻用到20顆螺釘。這樣的數據，參會的專業人士一看就能知道其中的貓膩。”謝娟道，醫療領域確實專業性很強，但是擺出客觀數據，把問題拋出來，可以讓醫生們時刻繃緊那根紅線。

乳腺外科便研究制定了《乳腺外科高值耗材使用管理辦法》。“我們將科內的高值耗材劃分為必須、非必須、可替代三類。必須使用的高值耗材該用即用，非必須使用的高值耗材盡量少用，可替代使用的高值耗材一般不用。”該科室相關負責人說。

根據“三早”提醒工作發現的涉及腫瘤用藥相關問題，胸部腫瘤科則研究制定科室外購藥品管理規范，明確規定涉及到院內沒有，但需要外購的腫瘤用藥，必須在同時滿足適應癥及指南規范的前提下，經全科討論、登記備案后，不指定地點及人員推薦購買。“只推薦藥品名稱，不指定地點及人員購買，對潛在風險進行防控，能夠有效規范醫務人員行為，防止醫生吃回扣、拿返點等行為的發生。”

“醫院的專家管理起來確實有難度，起初‘指責’我們的科室主任也再找到我說，有了這些數據支撐，管理更權威的專家時，他會更有底氣，管理起來針對性也更強。這正是我們做‘三早’提醒談話的初衷。”謝娟道。

廠家答辯 構建“親清”醫商關系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骨科黨支部書記閔理是治療骨腫瘤轉移癌骨病的專家，他的辦公室在住院樓。結束一上午的門診工作后，閔理從門診大樓走向住院樓的途中，除了會被學生“堵”著給論文簽字，偶爾還會被醫藥代表“攔下”。

閔理不能留步，“這不符合規定”，去年底，骨科會同設備物資部、麻醉手術中心召開了骨科耗材供應商及品牌廠家溝通座談會，是全院第一個主動發起供應商溝通座談會的臨床科室。骨科人員數量龐大、種類繁多，除在職的420多名醫護技人員外，還有大量住院醫師、進修醫師和研究生。而骨科業務分布在4個院區，包括6個亞專業，醫療業務相對獨立，高值耗材使用量大。因此存在人員分布散、思想教育任務重、廉潔風險點多、廉潔風險防控面大的問題。

“在供應商溝通座談會上，我們已經將國家和醫院管理制度中的‘紅線’條款單獨提出，并以問題為導向，結合案例進行重點宣講，讓供應商明確知曉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以及違規的嚴重后果。”閔理告訴記者，醫藥代表不是不能來醫院，而是必須按華西醫院制定的《供應商“藥械陽光推介”工作方案》進行提前預約，通過“預約制”和“三定一記”——定時間、定地點、定人，記錄談的內容，確保推介工作在公開透明的環境中進行。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設備管理部采供科副科長羅冰潔告訴記者，醫院設備物資供應量大、種類多，供應商多、流程環節多，廉潔風險點也較多。為提高效率和規范管理，醫院從2014年開始依托信息化手段，完善了醫院ERP系統（物資管理系統），并建成了設備物資全生命周期的智慧化管理。

“供應商協作平臺和自助發票機，實現了付款環節系統智慧化管理。不僅減少了人工干預，而且各環節處理時間可查詢可追溯，提高了票據核對效率和準確性，將付款時間縮短了30%以上，實現了及時回款，有效降低了廉潔風險。”

為了避免形成“熟人社會”，設備管理部還會進行定期輪崗和業務范圍調整。王狄佳一周前剛從采購崗調整到庫房管理崗位，“在采購崗接觸的都是廠家前端的業務人員，但是去到庫房后，即使是跟同一個廠家打交道，接觸的也不會是同一人，而是負責配送的工作人員。”

重裝類設備因價格高昂，醫院在采購時尤為謹慎。“本身市面生產這類設備的品牌就不多，所以論證會會將主流廠家都邀請過來，讓他們依次進行產品介紹。”羅冰潔介紹，“有一個環節叫配置互審，我們會把這些廠家的相應參數提供給對方，讓他們相互提出質疑，再進行答辯。”

在她看來，這個環節能幫助醫院了解不同品牌的產品，并且挑選出真正需要的產品。“答辯環節相當激烈，各個廠家會派出五六個人，西裝革履地出席，現場經常出現一個廠家代表在回復問題，另一個廠家代表舉手反駁的情況。醫院樂于見到這樣的場面，對廠家來說，他們也想獲得公開透明、公平競爭的機會。”

“上醫治未病，防患于未然是廉潔風險防控的最高境界。這十年來，華西醫院建了公立醫院廉潔風險防控體制機制的‘華西模式’，得獎是意外之喜，作為公立醫院的代表，勇擔新時代反腐敗重任才是我們不懈努力的方向。”謝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