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俏到

文學史上以一文一詩奠定地位者不少,王籍就是其中一例。他曾在吳越之地為官,縱情江南山水之樂,留下著名詩篇《入若耶溪》,中有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種以有聲寫無聲、以喧鬧寫寂靜的手法,對后世影響深遠,比如王維名句“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即屬風格相延、高明互見。
若耶溪位于紹興,王籍之后,名人詠詩若耶溪的很多,如唐代孟浩然、李白都有,但再無耳目一新之作。直到宋代,王安石還對王籍詩作念念不忘,寫下“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之句。這鳥鳴與不鳴之間,明顯是跟王籍抬杠的意思。可惜王安石的抬杠無人喝彩,黃庭堅說他“真點金成鐵手也”。
王籍存詩僅二首,卻享譽如此之高、影響如此之遠,原本足以寬慰人心。但與其妙筆生花相比,他的官運卻相當不佳,傾其一生只做過親王幕府的七品小官,擔任過幾年縣令之類的實職,這令他的內心多有抑郁不平。
王籍出身于瑯邪王氏,那是山東臨沂自古以來的名門望族。東晉以后“王與馬,共天下”,門閥政治的年代里,學習再好也不如家世好。與王籍平輩的王騫曾經告訴自己的兒子們“自可隨流平進,不須茍求也”。這是毫不掩飾的“凡爾賽”,顯擺名門子弟好做官。
王騫這話不是吹牛。南北朝時期只要身出名門,做官就不是問題,想不想做官才是問題。比如王騫自己就做了梁朝中書令,相當于宰相。但王騫有個遠房親戚叫王錫,主動謝絕了尚書吏部郎中的任命。
這種背景之下,只要王籍有想法,肯定能入仕為官。而且很顯然,王籍也想做官。據說王籍自幼好學能寫頗有才華,沈約、任昉都是梁朝的文人高官,對王籍詩文都有很高評價。如果王籍對做官沒有興趣,他應無須與這些高官文人來往。但遺憾的是,他最終并未達到如其他王氏子弟一樣動輒出將入相的程度。《入若耶溪》里那十字名句后面,緊接著還有兩句“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已充分暴露他毫不平靜的內心世界。
可是,好文人就一定適合做官嗎?老天給了王籍一個士族出身,給了他年輕時代的名聲大振,又讓他得到當朝文壇領袖兼宰相沈約的獎掖,稱得上天時地利人和,但王籍卻并無踏實為官的心性。
他給湘東王蕭繹當幕僚,縱情山水“累月不還”,雖然留下名篇佳句《入若耶溪》,卻似乎正好印證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再后來湘東王蕭繹換了封地,他跟著到了荊州方向“帶作塘令”,到職后“不理縣事,日飲酒,人有訟者,鞭而遣之”,明顯的不作為亂作為,還對百姓態度不佳。
平心而言,有個好心態真的很重要。文化功底再強,想要做官還得腳踏實地嘛,怎么能一心只想做大官掌大權,卻不肯認認真真先把縣令做好呢?“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身為年輕人,成天想著一步登天,對職務不滿意就要消極怠工,卻不想想還有多少庶族,除了干活交稅沒有任何其他出路。更不用說后世還有多少“老虎”“蒼蠅”,都因為人心不足這四個字栽了跟頭。
南北朝時期與王籍類似的還有個何遜,同樣自幼好學能詩,同樣得到過沈約贊賞,同樣仕途并不得意。但何遜的心態相對好得多,他在詩里寫道:“吾人少拘礙,得性便游逸。”顯然,他對自己的個性是非常清楚的。
對了,何遜是山東郯城人,如今同屬臨沂,雖然沒有王籍那樣的名門望族作背書,但祖上三代也都為官。何遜同樣寫得一手好詩,對唐代杜甫、李商隱和宋代蘇軾、黃庭堅等人都有影響,杜甫甚至自稱“頗學陰何苦用心”,此處的“何”即指何遜。
當然,客觀地說,三國兩晉南北朝的動蕩,給文人們的內心世界帶來了更多不安。我們不能強求古人的心臟都有多么強大,因為,即便是曾經提攜過王籍、何遜的知名文人沈約,日子過得也非常抑郁,甚至更為艱難。沈約雖然長居高位,雖然梁武帝把他視作自己稱帝的功臣,雖然他后來活到了73歲高齡,但他最終卻死于“懼”。《梁書》記載,梁武帝因某事大怒,多次派人去譴責沈約,結果他“懼遂卒”。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戲劇,還真不如幕府小吏王籍活得率性:游便游了,酒也喝了,詩也寫了,死便埋了,管他春夏與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