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芳 余飛揚
“用聲音傳遞色彩,用聆聽感知藝術,歡迎來到‘光明影院,今天為大家帶來的電影是《流浪地球》……”
馬德麗閉上眼睛,身體前傾,頭微微向上抬起,傾聽著解說詞。遇到驚險刺激的情節,她不由緊張地抓住座椅扶手。在她的身旁,同伴唐發米、王惠容同樣“看”得入神。
馬德麗是四川省西昌市德昌縣一家盲人按摩店的老板,原先眼睛高度近視,但仍然喜歡趴在電視機前看連續劇。全盲之后的四五年,她就很少出門,更不要說看電影了。

“光明影院”志愿者與觀眾在一起。? 肖泓供圖
聽到四川省盲協要放映無障礙電影的消息時,她喜出望外,當下決定:按摩店停業一天,去“看”電影!
那一晚,馬德麗激動得難以入眠。第二天,她穿著精心挑選的衣服,和同伴們早早出了門,提前一個小時到達了電影院。
讓馬德麗熱切期待的這場電影,從制作到放映,全部由中國傳媒大學“光明影院”公益項目團隊的志愿者完成。創立近5年,“光明影院”先后有500多名師生志愿者加入,制作完成500多部無障礙電影和46集無障礙電視劇《老酒館》,涉及動畫、現實、科幻、歷史等類型題材。截至目前,“光明影院”在31個省區市進行公益放映和推廣,將無障礙影視產品送到2244所特殊教育學校。
在中國傳媒大學的南門外,一條東西走向的盲道靜靜地鋪設在人行道上,悄無聲息地為視障人士的生活帶去便利。
“在物質生活層面,我們已經建起一條又一條盲道,但在精神生活層面,又該如何去鋪一條通往心靈的‘文化盲道?”無數次在盲道旁走過,“光明影院”發起團隊的老師們不禁陷入沉思。
據統計,目前全國共有1700多萬視障人士,相當于每80多人中就有1位。研究表明,普通人獲取的信息,80%以上來源于視覺。電影被稱為“光影盛宴”,失去視覺就意味著,《英雄》里極目金黃的大漠胡楊,《戰狼》里激烈交鋒的殊死搏斗,《流浪地球》里突破天際的未來想象……一切源于光影的情節、美感和想象力,統統歸于混沌。看不見,聽不懂,這是視障群體面對電影時的無奈。
怎樣制作一種既能反復“觀看”、廣泛傳播,又能讓視障人士“看”得明白,甚至吸引他們走進電影院的無障礙電影?在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的會議室里,項目團隊展開了激烈討論。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副研究員趙希婧回憶道,一開始,團隊決定用“錄音剪輯”的方式去制作無障礙電影,把原本一到兩小時的電影用半小時左右的時間講述出來。
經過深入討論后,老師們決定放棄錄音剪輯這種形式。“如果說普通觀眾可以到電影院體驗兩小時時長的電影,感受故事的起伏與懸念,那么視障朋友也應該以平等的方式觀看電影,而不是聆聽濃縮的音頻講解。”趙希婧表示。
最終,“光明影院”確定了無障礙電影的基本形式——在電影對白和音響的間隙,插入對于電影畫面的講述,描繪畫面的內容及其背后的情感與意義。“‘光明影院的寓意就是幫助視障人士尋找光明、給他們希望。”中國傳媒大學無障礙信息傳播研究院副院長付海鉦說。
2018年5月20日,第28個全國助殘日,一場特殊的電影試映會在北京市東城區廣外南里社區文化站舉行,50多位視障人士欣賞了無障礙電影《戰狼2》,標志著“光明影院”項目正式啟動。“以前從來沒想過能‘看電影,今天真切感受到了電影的生動情節與鮮活的人物形象。”視障人士王家驥大喜過望。
“視障朋友們其實很喜歡看電影。”北京市盲協副主席、朝陽區盲協主席曹軍說,他是一位電影發燒友,《大話西游》和《真實的謊言》是他最喜愛的影片。但因為看不清畫面,單憑聽,視障人士很難完全理解一部電影,“有時候會在電影院里睡著,還有很多朋友從來沒去過電影院”。
2019年4月的一天,曹軍與“光明影院”初次相識,他的許多視障朋友則第一次走進電影院,欣賞專門為他們制作的無障礙電影《西虹市首富》。
這部電影的制作人是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研究生李怡瀅,這也是她第一次參與制作無障礙電影。“‘西紅柿都快‘剪成番茄醬了”。李怡瀅說,“每個畫面需要看10遍以上才能轉化為講述稿,制作一部無障礙電影,至少要按3000次暫停鍵”。選片、寫稿、審稿、修改、錄音、剪輯、混音、導出……2個小時的電影,講述稿長達2萬多字,制作前后花費1個多月。
為了幫助視障人士更好地理解電影,腳本的精準描述非常重要。《西虹市首富》中,男主角從保險柜中抱出一大捆錢,資助一位虛偽作家的演講。“‘一大捆錢是多少錢?”李怡瀅和同學們反復斟酌,“小臂那么長的現金?”“像四五塊磚頭摞起來那么高?”“像枕頭那么高?”……這個細節最終被確定為“約20萬元的一捆錢”。
中國傳媒大學碩士研究生胡芳同樣體會深刻,在一次放映活動的散場之際,人群中傳來一個清脆的童聲:“紅色是什么顏色?”
那一刻,胡芳恍然大悟:對于先天失明的人而言,顏色這種僅能靠視覺理解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志愿者們討論許久,決定將顏色與觸覺、嗅覺聯系起來。于是,在胡芳的講述稿中,視障小朋友的問題有了答案:紅色,是火焰的顏色,它們一樣溫暖而熱烈。“無障礙電影不是單純講述畫面,更要幫助視障朋友了解畫面所要表達的含義,只有字斟句酌地細致打磨,才能夠為視障人士呈現一場‘視聽盛宴。”胡芳說。
除了制作,放映活動的現場引導同樣重要。視障朋友在哪里下車最方便?一路上有多少個障礙物?從電梯出來到影廳一共有多少米?每隔幾米需要志愿者維持秩序?每次放映活動前,同學們都會制定周密的工作流程,提前把活動路線完整走好幾遍。有一次,在北京的朝陽劇場放映《紅海行動》。為了確保視障朋友的安全,上百名“光明影院”志愿者形成100多米長的“人形安全通道”,一路把他們從下車處引導進入電影院直至落座。
每次放映,“光明影院”都會印發特制的觀影券,這也是許多視障人士人生中的第一張電影票。“看到他們用手小心地摩娑著電影票,隨著電影情節時而歡笑,時而流淚,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值了。”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研究生李超鵬說。
志愿者們為視障朋友投來“一束光”,視障朋友也為他們帶來溫暖。2019年6月,“光明影院”來到青海。交流時,聽到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研究生蔡雨的聲音,青海省盲協主席田起民轉頭說出了她的名字,又接著說:“我是你的粉絲呀!我聽過你配的《無問西東》。”“這句話一直銘記在我的心中。就像一束溫暖的光亮,每當我為配好一部電影精疲力竭時,它都在激勵指引著我不斷向前。”蔡雨說。
“茹老師,這回我們看什么電影呀?”臨近放電影的日子,孩子們總會圍著茹甜子問個不停。看完電影,他們又要興趣盎然地討論好多天。
茹甜子是北京市盲人學校學生發展中心副主任兼藝術老師,喜愛電影的她一度嘗試給學生放電影,自己拿著麥克風講解。“講解的聲音經常和電影原聲交雜在一起,既費時費力,效果也不太好。”茹甜子坦言。
2018年11月7日,“光明影院”走進北京市盲校,為孩子們放映無障礙電影《尋夢環游記》。此后,每個月最后一周的周四成為固定放映日,孩子們有了更多欣賞電影的機會。“特別感謝哥哥姐姐們,帶我走進了五彩斑斕的電影世界。”學生孫銘晗在用盲文寫的感謝信中說。
茹甜子的爺爺奶奶均早年失明,爺爺曾在她陪同下進電影院看過《百鳥朝鳳》,奶奶從來沒去過電影院。直到76歲那年,奶奶聚精會神“看”完錄制成光盤的無障礙電影《流浪地球》,無比感慨地說:“盲校的孩子趕上了好時候!”

“光明影院”學生志愿者正在與小朋友交流。? ? ? ? ? ? ? ?肖泓供圖
被無障礙電影吸引的還有許多人。在一次《流浪地球》的放映活動中,一位頭發花白的阿姨中途要上廁所。中國傳媒大學碩士研究生李倩雅攙扶著她走出電影院,沒想到剛走出影廳,阿姨就以小跑沖刺的速度往前奔,說道:“我想趕緊回去接著看電影,這部電影太有意思了,不知道他們最后能不能成功讓地球避免被撞擊?”目睹這一幕,在場的志愿者們真正感受到無障礙電影的動人魅力。
每次觀影結束,“光明影院”的志愿者都會做問卷調查,收集反饋意見。有人問能不能播放武打片、科幻片或者動畫片,還有人關心4D電影是怎樣的體驗。每一份反饋意見都是心底的期盼,志愿者們感受到了信任和責任。
“光明影院”如今堅持每年制作104部無障礙電影。“這樣可以讓視障群體在全年的52個星期中,每周欣賞2部電影,達到甚至超過明眼人的平均觀影頻次。”付海鉦說。
2022年9月,“光明影院”公益點播專區在全國有線電視上線,覆蓋各地超2億戶家庭。“通過‘光明影院志愿者的講述,我們同樣能夠領略電影的無窮魅力,使視障人士和普通人共享基本公共文化服務。”中國盲協副主席、北京市盲協主席何川說。
近5年來,“光明影院”從概念到落地再到“開枝散葉”,為很多視障人士提供了豐富的精神文化產品。如今,這項改善視障朋友生活品質的事業,有了越來越多的志同道合者。北京國際電影節、海南島國際電影節、中國長春電影節、絲綢之路國際電影節都設立了固定公益放映單元。
“我們將繼續推動同檔期電影無障礙版本的制作,同時制作紀錄片、電視劇等其他影視作品的無障礙版本。”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趙淑萍表示,“希望未來所有電影都設置無障礙聲道,視障朋友能夠和我們走進同一個影廳,‘觀看同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