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峰
一
深夜的窗外一片漆黑,困意襲來,剛剛瞇上雙眼,被母親發出的囈語驚醒。母親雙手在空中亂舞,伴著急促的呼吸。我想,母親是在做夢。“媽……醒醒,醒醒!”我搖晃著母親,母親雙手向前一推,似乎是想推開什么,一下子就推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就睜開眼睛。我扶她坐起,給她熱了些牛奶,讓她喝下,情緒慢慢穩定了下來。
果然是做了夢。我給她加了個枕頭,扶她慢慢躺下。她絮絮叨叨跟我說道:好不容易睡著了,突然來了幾個壯漢,拿著繩子把我上半身捆綁起來,越捆越緊,連呼吸都困難,想要呼喊,卻怎樣也喊不出聲,急得我雙手在空中亂打,打著你的胳膊,這才驚醒,才知道是做夢。
聽著母親的敘述,我心有余悸地坐在她身邊,拉著她有些粗糙的手,慢慢安慰著她。從她的眼神里,我感到她還在后怕,母親也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就順勢躺在她身邊,我們母女倆挨得很近,小聲聊著天。曾經堅韌的母親,此刻非常脆弱,小時候看母親很高大,為我們姐弟遮風擋雨,此刻我反而成了她的依靠。
說著說著,眼睛有些澀澀的,稍有些許困意,不知道幾點了?管他呢,就這樣靜靜陪著母親就好。我知道,母親做的這個夢,源于她的病情。母親一周前才做了心臟搭橋手術,當時正在恢復期,恢復得挺好,醫生說再過兩天就能出院回家。手術后她胸部前后緊緊纏著幾層繃帶,有這樣呼吸緊張的感覺屬于正常。
時值深秋時節,昨天傍晚秋雨落下,仿佛一下子進入了冬天。在母親的病床上,聽著呼呼的北風,秋雨正滋潤著大地,待到節氣一到,農人們便可種下冬糧小麥,安心過冬了。我蜷縮了身子,依偎著母親,思緒隨著風聲,慢慢展開……
二
母親的前半生,一直在田間勞作,她吃的苦比一般農人要多。父親在家中排行老小,受父母嬌養,不會干農活。結婚成家后,分開家單獨過日子,自然是母親全力操持。她的性格十分傲強,一應事務都不想落在別人的后面。母親說當年和父輩們分了兩次家,沒有家底不說,還外欠了幾百元債務。要想過好日子,必須靠辛勤的勞動。
從我小時候記事兒起,我家就沒有農閑的時候。每年剛過了正月十五,別的家庭還沉浸在過節的氛圍中時,母親便開始籌劃下地勞作了。此時正是育菜苗的時節,她和父親在自留地里挖出幾個池子,用鐵鍬把池子的邊緣修理得整整齊齊,池子中間用碎土和水再撒上肥料攪拌均勻,弄成適合種子發芽的泥土,再用工具分割成無數個小方塊。弄好這一切后,把辣椒籽、豆角籽、茄子籽、黃瓜籽、絲瓜籽等各色種子分別放置在方格中,最后用篩過的碎土蓋上一層。然后為池子扎上塑料棚,因為正月天氣還寒冷用塑料棚保溫,種子才能很好地發芽。一個池子正式完工。
育了一池,嫌少,又育一池,還少,再育一池……每年春天,父母總要育上三五池子不等,這中間要根據氣溫的高低,不停通風換氣保持恒溫,等到青青的菜苗長滿池子的時候,父親母親開始忙著趕集賣菜苗了,每把菜苗五至十棵,賣一到兩元不等。不知道趕了多少個集市,終于把菜苗處理差不多了,還要張羅著把剩下的菜苗種在早已準備好的菜地里。一般人家會在自留地的地頭留一小塊地作為菜地,種上一點夠自家吃的菜就行。可是母親硬是把一畝多的自留地全部種上菜,番茄、辣椒、豆角、茄子等,母親勤加管理,施肥澆水很及時,菜種得很旺盛,收獲的時候碩果累累,番茄紅、辣椒青、豆角長、茄子大,林林總總的菜又得去集市上賣。
從種菜賣菜到自己在家里學著種香菇賣,后來發展到在院子里搭上了豬圈、羊圈喂牲畜賺錢。這就是母親,她把能想的主意都變成了實踐,勤勞勇敢,靠著她的會打算,能折騰,我家的日子也一天天變好。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年幼的我也沒少跟著父母干力所能及的活。因為父母發展生產很忙碌,照顧我的時間自然不太多,我是家中的老大,每逢上學歸來,總是見不到父母的身影,就放下書包,去田間去找勞作的他們。
有時也會想不通,為什么我的父母就很少帶我出去玩會兒?也沒有經常在家等我放學?兒時的我,很羨慕一個本家的小姑,她只比我大一歲,我們經常放學一起回家,她的母親不太忙,總是在家等她放學,準備好了熱乎乎的飯菜還有精致的零食。而我的父母總是在干農活,不停干,總也干不完。心中有些抱怨,可是看到母親勞累一天辛苦的樣子,抱怨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了。漸漸地我也變得格外懂事,去幫助他們干一些瑣碎的事情。
后來,參加工作和同事朋友相處,大家都會覺得我性格好,理解人。很大程度跟我童年的經歷相關。我的好脾氣還和母親的性格有關,母親是強勢的、倔強的。年輕的她要干成一件事,會一直堅持到底,不容別人質疑。包括管教孩子,她都是嚴厲的,大家都說慈母嚴父,而我家的情況正好相反。
母親是家中的主心骨,母親常說: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才是窮。母親把家中能操的心都操了,她跟父親的感情很好,父親比較瘦,母親總是心疼他,田間農活母親多干點從未計較,可是若遇到意見不一的時候,那還得聽母親的。一個務農家庭,不會有什么大的決策,可總有相爭不下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年,父母罕見的激烈爭吵,甚至發展到要拿起農具干一架的勢頭,最終還是母親據理力爭,贏得了戰斗。
這次母親生病,我想起母親吵架時厲害的樣子,曾笑著跟母親說:“媽,您還記得不,年輕時候您跟我爸吵架,看著您厲害得很,您趕快好起來,還跟他吵,我們不聽話了,你還來嚷我們,打我們都中。”母親虛弱地說到:“你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沒力氣了,打不動了……”聽著母親的話,我忍不住流下了心疼的淚水。隨著母親年齡的增大,母親的脾氣平息了不少,特別是這次患病,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的無助。
三
母親是那天早上起來后,突然感覺上不來氣,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從臥室到衛生間那么近的距離,她都需要休息兩次,才能很艱難地走到,并且伴隨著胸中有股熱辣辣的難受勁兒。
“媽,我扶著你,慢慢把衣服換一下,咱們去醫院看病!”我著急地跟母親說。
“就穿這吧,不換了,我一點都動彈不動。”看著母親難受的樣子,我心里害怕極了。沒換衣服就攙著她坐上了車。
到了本地一家醫院,門診的專家看母親的病癥,診斷為冠心病,并安排在心血管內科住院治療。在住院治療一周后,病情也基本穩定了。醫生建議做心臟造影手術,并告知我們,若是血管堵塞嚴重,還需要在血管內放置支架,令血管疏通,以保持心臟正常供血。
雖然醫生說造影只不過是個小的微創手術,或者說只是一個檢查。但我心中也很緊張,不知道母親做完造影會是什么結果?更不知道需不需要放置支架?在忐忑的心情中等待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手術醫生拿著手機拍下的片子,給我們介紹道:“病人血管堵塞情況比較嚴重,一側血管已經完全堵塞,另一側也堵塞到90%以上,像這種情況如果不及時處理,如果發生心梗,還是比較危險,可病人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史,血管鈣化,又不適合放置支架,建議進行搭橋手術。”
沒想到母親的病這么嚴重,我感到內心很自責,平時只顧忙工作,忙生活,也沒有帶母親及時體檢。但母親已經七十歲了,現在做這樣的大手術,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得住?手術的風險又有多大呢?我和家里人心中都很忐忑,心中也很無助。
四
術前醫生給我們家屬談手術方案,非常詳細而且中肯,我們都完全同意他們的方案。可等到要我術前簽字的時候,看著他手拿的單子上十幾條有可能存在的手術風險時,比較理智的我突然崩潰了,我和弟媳婦對醫生說:“不好意思,我再考慮考慮。”說完轉身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我心中恐懼,害怕萬一,萬一手術出現意外怎么辦?母親怎么辦?
可事情總要解決,經過了情緒的宣泄,我們還是選擇手術,因為在我們心中,覺得手術就代表希望。于是又找到賈醫生簽字,賈醫生很理解地笑著說:“別緊張,手術前家屬有這樣的心理很正常,我們作為醫生,有義務將手術風險告知家屬,但這只是有很少的可能。既然把病人交給我們,也請你們放心!”
就這樣,在那個周三的早上八點,母親被推進了手術室,我們家屬便在手術室外等待,不一會兒,看見季主任和賈醫生穿戴整齊地進了手術室,他們表情嚴肅,步履從容。手術需要六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我們五六個人在外邊焦急等待,聽著鐘表上的秒針“噠噠”地走著,想著母親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情景,只能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不停伸頭向手術室門口張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概下午一點鐘,季主任從手術室一邊的工作通道里出來了,只聽他輕聲中肯地說:“搭了三根,手術順利,就看后續的恢復了,一關一關過吧!”看著季主任那年輕的臉龐,棱角分明,眼神堅韌,整個人英俊軒朗,手術帽子上的褶皺把他額頭上的肉勒出了一道很深的印記,在我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午兩點左右,手術后的母親還沒有清醒就被推進了ICU病房,我和父親在監護室的門口走來走去。父親瘦弱的身體仿佛又佝僂了些,他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支煙準備點火,又突然意識到醫院不讓吸煙,又默默把煙盒放進口袋。我給他遞上一杯水,安慰他說:“別著急,這是每個病人都需要經歷的。”父親的眼中布滿了紅血絲,低聲說:“這次你媽受罪大了!”
到下午六點多 ,監護室的門開了,我和父親慌忙迎上去,醫生說:“病人已經醒了,但是暫時還不能吃飯,等到明天呼吸機撤了之后,才能慢慢吃飯。”我們聽了之后略略松了口氣。剛在監護室門口的椅子上坐定,我弟媳婦說:“姐,你們在這里守著,我得出去拿點藥。”原來,她因為母親動手術,而弟弟沒在家,她承受的心理壓力太大了。母親這一做完手術,她反倒發燒了。我和父親心疼地對她說,讓她不要太擔心,讓她趕快弄點退燒藥吃,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第二天,母親用的呼吸機還沒有撤掉,醫生說氧氣還沒達到指標,不敢貿然拔管。此刻母親已清醒,聽護士說因為身上插管較多,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動彈,嘴里插的管很難受,只能脖子扭來扭去。我想象母親難受的樣子,心中非常心疼。盼望著能快些拔管,她能吃些東西。可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很慢,像凝固了一樣。
第三天,母親終于擺脫了呼吸機,第四天母親終于能從監護室出來了,也意味著母親的病情已經穩定了。我和弟媳婦激動得緊握雙手,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母親出來后,顯得非常憔悴,她說話的聲音非常小,臉色蠟黃,醫生說要增加營養,讓她吃飯,慢慢恢復體力,等檢測儀都去掉之后,要下床活動,才能恢復得快。倔強的母親啊,我勇敢的母親,果然如醫生交代的那樣,積極配合,身體里有一種下意識的堅強在支撐著她,支撐著她克服疼痛和所有的一切。
五
在科室醫護人員的精心護理下,母親的傷痛一天天好轉,當笑容又回到她臉上的時候,我感到無比欣慰和幸福。手術后賈醫生第一次給母親換藥的時候,母親看到他,激動地說:“救命恩人啊,看你們多年輕,醫術就這么高明,人還好!”是啊,母親說出了一個普通病患的心聲,生病的他們是多么無助,是醫生、護士給了他們信念和希望。
如今母親已出院,身體恢復得不錯,若是稍稍感覺身體不適,就給醫生打電話詢問,醫生每次都會耐心聆聽,詳細解答,并給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以至于現在,母親每每提起給她做手術的季主任和賈醫生,母親還能感動得眼中出現淚水。
家中的田地已不再耕種,可母親還是不愿意休息。閑聊的時候跟我細細盤算,我家還得多少事兒辦,弟弟家還得怎樣打算,說你們年輕人不會過日子了,花錢大手大腳。要學會勤儉持家,有事情要辦的時候才能從容。弟弟家開了個零售店,父親母親在店里營業,雖然勞累,但他們干著開心。母親手術過后,感覺稍微好的時候,就想去店里看看,看著自己揮灑汗水的地方,很熟悉也很親切。當她想去干活的時候,每次我們都提醒她還得注意傷口,她總說:“不要緊,我招呼著呢!”……
深秋時節,陽光卻出奇好,照在母親的臉上,濃眉大眼,臉上的些許紋路,依然顯得好美。微風吹過,落下幾片樹葉,點綴著秋日的大地,多么美好的圖畫。
責任編輯 胡文淑